他從包裏拿出了一份報紙,是《人民日報》,有一篇不長的文章——《高級農藝師洪大江:葡萄大冠稀植的探索者》。喬漢橋將報紙給她:“小洪在搞大冠稀植的試驗,出名了。”
金甜甜沒有看,一動不動地說:“我不想知道。”
喬漢橋說:“那就算了,反正他是個人才。我知道這幾年你沒有與他聯係,我在那兒得到的確切消息是,他至今未婚,也沒有女朋友。”
金甜甜說:“這關我什麼事?”
喬漢橋依然說:“他不僅破格晉升為高級農藝師,還聽說要升任主任,就是中層幹部。”
金甜甜說:“你為什麼老要提他?”
喬漢橋說:“我不止一次聽到過你晚上夢中喊大江哥,我不是說你忘不了他,我是說,一個人有一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屙尿和泥巴的好友,太珍貴。我算什麼呢?我不嫉妒,我是真心羨慕……”
金甜甜說:“我已經是結婚的女人,而且是你的老婆。”
喬漢橋從包裏拿出一份打印好的離婚協議,還有一個存折,說:“請你在上麵簽個字。另外,這是五十萬的存折,算是我對耽誤你青春的補償,但這點錢不足以補償你給予我的一切。還有,這是洪大江農場辦公室的電話,我希望你跟他聯係一下,這是我唯一的請求,一切都還來得及,我真的對不起你……”
金甜甜沒有反應,說:“你叫我來就是說這些?”
她起身就走了。但她想起來,轉身把那張報紙拿上了,喬漢橋看她將報紙往包裏塞。
她沿著湖邊漫無目的地行走著,她不知走向哪裏。夜色襲來,湖風漸涼,浪濤驟響,步步驚心。這兒荒涼,這兒陌生,這兒不是她的家,她突然感到自己真的無家可歸,想到天露灣的小院,父母的恩情、笑臉,對她的溺愛,那一切,那種愛,是無條件的,無心思的,是與生俱來的,是那塊土地自然賜給她的。
她坐到很晚才回家。喬漢橋沒有回來,但是那張離婚協議和一個存折卻放在床頭櫃上。
她和衣躺下了,卻睡得非常沉,夢都沒有。一覺醒來,鳥的叫聲格外急遽,溫暖的陽光射進了落地玻璃窗。她拉開窗簾,洗漱、收拾衣物用品。
她拿起那張離婚協議,在上麵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把那個存折原樣放在協議上。
她拉好箱子,準備出門,又放下了。
她到樓下廚房,為顧老師準備早餐。這個老奶奶她叫了幾年媽。
看到那些熟悉的廚具,她突然悲從心來,淚水漣漣,拿盤的手在顫抖,一不小心,一隻盤子從手上滑落地下,摔得粉碎,發出尖銳的響聲。
顧老師聽到聲音,來到廚房門口,看到此景,問她:“甜甜,劃到手沒有?”
金甜甜說:“還好,媽。”
顧老師看到她的淚痕,問:“甜甜,你怎麼啦,漢橋又惹你生氣了?昨天他回來沒?……”
金甜甜將早餐端上桌,坐下來,等顧老師吃得差不多了,她說:“媽,這可能是我給您郎嘎最後一次做早餐了。”
顧老師說:“甜甜,你要離開我們?”
金甜甜點頭,又似搖頭。
顧老師問:“你去哪兒?你為啥要離開我們?”
金甜甜隻是讓淚水暢快流出,沒有回答。顧老師摟住金甜甜,為她輕輕擦去眼淚。
金甜甜說:“……以後,我會常來看您郎嘎的。我本來想,可以跟您郎嘎在一起很久……看來,我沒有這個命……每天,您郎嘎要記住按時吃高血壓的藥和鈣片,早晨一定要喝一杯牛奶,最好是每天吃一個雞蛋,雞蛋是防止老年癡呆的,就白水蛋……”
金甜甜淚如雨下。顧老師知道事情無可挽回,也拚命抽泣,說:“是不是我們漢橋都跟你說了?唉,這是遲早要穿幫的,不管咋樣,甜甜,你可是天下最好的閨女,我們家漢橋遇上你,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你要知道他心裏壓力大,老早就想告訴你。這孩子,不會說假話,也是個苦命。本來我和他爸,就不該組建家庭,我們那時也年輕,聽信了親上加親,當時法律也沒禁止,結果,唉……”
金甜甜給顧老師拭著淚,“媽,你們都是好人,我會記得你們一輩子的,我不會忘了你們……”
她收拾好碗筷和廚房,又把洗衣機裏洗完的衣服晾好,把樓上樓下細細地用拖把拖了一遍。她臨走時把窗戶都關上。將臥室五鬥櫃花瓶裏的一束紅玫瑰添了水,聞了聞。把被子、床單抻了抻,然後,拎起箱子,下樓換上鞋子,把自己的那雙卡通拖鞋輕輕地放進鞋櫃,又看了一遍樓內樓外,喊道:“媽,我走了……”
顧老師看她拖著箱子,說:“甜甜,你現在別走啊,等漢橋回來再說!”
顧老師拉住她的箱子,金甜甜已經將箱子拖出大門。她轉過身來,朝顧老師雙膝跪下,磕了個頭。然後站起來,毅然走了。
顧老師還在後頭呼喊著:“甜甜,甜甜,現在別走!……”
當一個人無家可歸之後,才知道應當怎麼行動,因此,金甜甜反而心靜意定了,而且步子邁得穩,目光不遊移。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從口袋裏拿出喬漢橋給的電話號碼,打通了,說:“請幫我找一下洪大江。”
對方說:“洪大江已經辭職了。”
金甜甜問:“他到哪兒去了,您能告訴下我嗎?”
對方說:“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還想問什麼,已是嘟嘟聲。
喬漢橋在商行的辦公室睡了一夜,他睡得不錯,仿佛回到了剛剛創業的時候,至於家裏怎樣,好像不是他管的事了。但媽來電話,氣咻咻地告訴他甜甜走了。媽在電話裏對他破口大罵,她從來沒有這麼激憤過,說,都是你做的好事,你為什麼不能對她負責到底,你安的什麼心?如果人家女孩子有個三長兩短,看你跑得掉的!
喬漢橋心亂如麻,沒想到他要的結果是這麼難受,真到來的時候,心如刀割,如天塌了一般,世界都不存在了,什麼公司商行,什麼大樓馬路,什麼別墅花園,統統都像沒有一樣,過去的想法是一種愉快的自虐,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顫抖著雙手開車,回到別墅。沒有甜甜的別墅還叫別墅嗎?那是一個多麼無聊的空寂的去處,在那麼遠的荒湖邊,就像一座空城,一個荒塚。絕望山呼海嘯一般襲來。
他打開門,他媽閉目端坐在客廳裏,沒有任何響動,在逆光中,他媽像一個遺像。
喬漢橋生怕驚醒了媽,他慢慢走進去,站在媽的麵前。他聽見媽說:“我們母子相依為命吧……”
喬漢橋飛身上樓,希望這不是真的。可是,這就是真的。
他在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臥室裏看了一遍,直到相信甜甜確實走了,沒有了她的氣味和身影。床頭櫃上,那張離婚協議已經簽字,上麵放著存折。在底下還有一張紙,是寫給他的信,他撳開台燈:
喬哥,我走了,感謝你和媽,這些年給予我的一切,也給了我一個溫暖幸福的家。你是一個仗義仁慈的好心的大哥哥,無私地為我父親治病,保住了他即將失去的一條腿,還為我家建了那麼好的房子。在我精神出現問題的時候,又是你給予我最貼心的照顧,讓我慢慢康複,你和媽對我的關愛與嗬護,讓我享受到了人間最美好的家庭之情。雖然,在婚前你未能告訴我你的苦衷,但我不認為你是在欺騙我,我從來沒這麼想,我甚至認為這不是一個事,兩個人好可以要小孩也可以不要,我畢竟比你小二十多歲,我完全可以像你的女兒一樣,得到你的父愛,也會像女兒那樣照顧你。俗話說人好水也甜,但這一切都不可能了,所有關於美好未來的想象都到此為止。我一直認為,我的一生會係在你和媽身上,但現實殘酷,一切一場空,這就是命吧。喬哥,保重,如有需要我照顧媽的時候,隨時告訴我,我知道感恩,因為你們給了我大恩。人生何處不相逢,也希望我們有再見麵的一天……
喬漢橋讀到這兒,噙淚呆坐。湯遜湖的風吹來,浪打來,那麼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