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一之三
邶、鄘、衛,三國名,在《禹貢》冀州。西阻太行,北逾衡漳,東南跨河,以及兗州桑土之野。及商之季,而紂都焉。武王克商,分自紂城朝歌而北謂之邶,南謂之鄘,東謂之衛,以封諸侯。邶、鄘不詳其始封,衛則武王弟康叔之國也。衛本都河北,朝歌之東,淇水之北,百泉之南。其後不知何時並得邶、鄘之地。至懿公為狄所滅,戴公東徙渡河,野處漕邑。文公又徙居於楚丘。朝歌故城,在今衛州衛縣西二十二裏,所謂殷墟。衛故都,即今衛縣。漕、楚丘,皆在滑州。大抵今懷、衛、澶、相、滑、濮等州,開封、大名府界,皆衛境也。但邶、鄘地既入衛,其詩皆為衛事,而猶繫其故國之名,則不可曉。而舊說以此下十三國,皆為「變風」焉。
【附錄】《大序》言:「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謂之風。」所以析衛為邶、鄘、衛[1]。先生曰:「《詩》,古之樂也,亦如今之歌曲,音各不同。衛有衛音,鄘有鄘音,邶有邶音,故詩有鄘音者,繫之鄘;有邶音者,繫之邶。」去偽。 「變風又多是淫亂之詩,故班固言『男女相與歌詠以言其傷』是也。聖人存此,亦已見上失其教,則民欲動情勝,其弊至此。故曰『詩可以觀』也。」大雅。
【纂疏】程氏曰:「諸侯擅相侵伐,衛首並邶、鄘之地,故為變風之首。」嚴氏曰:「夫婦之經,萬化之原。《關雎》《鵲巢》為三百篇綱領,風之正也。反乎此者,變也。邶、鄘、衛,皆衛風也。衛禍基於衽席,覃及宗社,居變風之首,二《南》之變也。王道盛行,則諸侯不得擅相並,存邶、鄘之名,不與衛之滅國也。邶列其右,衛後於鄘,世次也。」竹房張氏曰:「正風以《關雎》為首者,後妃之賢,能佐文王之化,得夫婦人倫之至正者也。變風以《邶·柏舟》為首者,莊薑雖賢,莊公暴慢狂蕩,使妾上僭,而正嫡失位。處夫婦人倫之變者,莫先乎此。次《鄘·柏舟》者,處子母之變也。然處夫婦之變,正靜自守,而不忍斥言其夫;處子母之變,以死誓無他,感動其母。然母之慈愛猶可回也,共薑處之易;夫之昏惑不可移,故莊薑處之難。此所以冠鄘、衛,居變風之首也。」
汎芳劒反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古幸反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五羔反以遊。
比也。汎,流貌。柏,木名。耿耿,小明,憂之貌也。隱,痛也。微,猶非也。○婦人不得於其夫,故以柏舟自比。言以柏為舟,堅緻牢實,而不以乘載,無所依薄,但汎然於水中而已。故其隱憂之深如此,非為無酒可以遨遊而解之也。《列女傳》以此為婦人之詩。今考其辭氣卑順柔弱,且居變風之首,而與下篇相類,豈亦莊薑之詩也歟?
【附錄】問:「『汎彼柏舟,亦汎其流』注作比義,看來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亦無異。彼何以為興?」答雲:「他下麵便說淑女,見得是因彼興此;此詩才說柏舟,下麵更無貼意,見得其意是比。」 時舉。
【纂疏】嚴氏曰:「《詩》有柏舟、鬆舟、楊舟,皆言舟,義不在柏與鬆、楊也[2]。」又曰:「二《柏舟》用義皆在下句,《邶·柏舟》在於『亦汎其流』,《鄘·柏舟》在於『在彼中河』也。」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如預反。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賦也。鑒,鏡。茹,度。據,依。愬,告也。○言我心既非鑒而不能度物,雖有兄弟而又不可依以為重,故往告之而反遭其怒也。
【纂疏】歐陽氏曰:「鑒,納影在內,不擇妍醜皆納其影。我心不能兼容善惡。」嚴氏曰:「柔則茹之,為吞物之意[3]。鑒可茹,與石可轉、席可卷同意。」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眷勉反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賦也。棣棣,富而閑習之貌。選,簡擇也。○言石可轉,而我心不可轉;席可卷,而我心不可卷。威儀無一不善,又不可得而簡擇取舎。皆自反而無闕之意。
憂心悄悄七小反,慍於羣小。覯古豆反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避亦反有摽婢小反[4]。
賦也。悄悄,憂貌。慍,怒意。羣小,衆妾也,言見怒於衆妾也。覯,見。閔,病也。辟,拊心也。摽,拊心貌。
【纂疏】孔氏曰:「寤覺之中,拊心而手摽然。」
日居月諸,胡迭待結反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戶管反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比也。居、諸,語辭。迭,更。微,虧也。匪澣衣,謂垢汙不濯之衣。奮飛,如鳥奮翼而飛去也。○言日當常明,月則有時而虧,猶正嫡當尊,衆妾當卑。今衆妾反勝正嫡,是日月更迭而虧。是以憂之至於煩寃憒眊,如衣不澣之衣,恨其不能奮起而飛去也。
【附錄】陳器之疑《柏舟》詩解「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太深,又屢辨賦、比、興之體。曰:「賦、比、興固不可以不辨,然讀《詩》者須當諷味,看他詩人之意是在甚處。如《柏舟》,婦人不得於其夫,宜其怨之深矣,而其言曰『我思古人,實獲我心』[5],又曰『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其辭氣忠厚惻怛,怨而不過如此,所謂止乎禮義而中喜怒哀樂之節者。所以雖為變風,而繼二《南》之後者以此。臣之不得於其君,子之不得於其父,弟之不得於其兄,朋友之不相信,皆當以此為法。如屈原不忍其憤,懷沙赴水,此賢者過之也[6]。賈誼之『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又失之遠矣。讀《詩》須合如此看,所謂『《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是《詩》中一箇大義,不可不理會得。」又曰:「古人胷中發出意思自好,看著三百篇詩,則後來之詩多不足觀矣。」閎祖。器之問:「『靜言思之,不能奮飛』,猶似未有和平意。」曰:「也隻是如此說,無過當處。既有可怨之事,亦須還他有些怨底意思,終不成隻如平時,卻與土木相似。隻看舜之號泣旻天,更有甚於此者。喜怒哀樂,但發之不過其則耳,亦豈可無?聖賢處憂危,隻要不失其正。如《綠衣》言『我思古人,實獲我心』這般意思,卻又分外好。」 木之。 「《柏舟》詩隻說到『靜言思之,不能奮飛』,《綠衣》詩說『我思古人,實獲我心』,此可謂『止乎禮義』。所謂『可以怨』,便是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處。」 木之。
【纂疏】嚴氏曰:「微,謂不明也,日月食則不明。《十月之交》雲:『彼月而微,此日而微。』」
《柏舟》五章,章六句。
愚按:嚴氏曰:「劉向《列女傳》以《邶·柏舟》為衛宣夫人之詩,此《魯詩》說也。《孔叢子》載孔子讀《柏舟》,見匹夫執誌之不可易。則非婦人之詩矣。」愚謂此詩辭氣誠為卑弱,而末雲「不能奮飛」,猶可見婦人之詩,何則?人臣,道合則從,不合則去,是猶有可去之義也。若薑氏,則無可去之義矣,故曰「不能奮飛」。味「不能」之辭,則是非不欲去,是欲去而不能耳。況以下四篇皆婦人作,二《南》與《鄘·柏舟》皆首婦人,亦是一諧,《孔叢子》之說恐不足為惑。
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比也。綠,蒼勝黃之間色。黃,中央土之正色。間色賤而以為衣,正色貴而以為裏,言皆失其所也。已,止也。○莊公惑於嬖妾,夫人莊薑賢而失位,故作此詩。言綠衣黃裏,以比賤妾尊顯而正嫡幽微,使我憂之不能自已也。
【纂疏】曹氏曰:「莊公揚,武公子,頃侯曾孫。」孔氏曰:「諸侯夫人祭服之下,鞠衣為上,展衣次之,褖衣次之。鞠衣黃,展衣白,褖衣黑,皆以素紗為裏。」張氏曰:「《綠衣》之憂,憂在宗國,豈特一身之私?」疊山謝氏曰:「嫡妾易位,尊卑不明。家不齊則國不治,莊薑之心[7],豈但憂一身哉?為君憂,為君之子憂,為國家後日憂,其憂何時能止乎?」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比也。上曰衣,下曰裳。《記》曰:「衣正色,裳間色。」今以綠為衣,而黃者自裏轉而為裳,其失所益甚矣。亡之為言忘也。
綠兮衣兮,女音汝所治平聲兮。我思古人,俾無訧音尤,葉於其反兮。
比也。女,指其君子而言也。治,謂理而織之也。俾,使。訧,過也。○言綠方為絲,而女又治之,以比妾方少艾,而女又嬖之也。然則我將如之何哉?亦思古人有嘗遭此而善處之者以自厲焉,使不至於有過而已。
【纂疏】一說:嚴氏曰:「綠本絲也,乃汝染治以為綠;既已為綠,豈復可為衣,而加黃之上乎?譬既為妾,不可僭嫡也。」
絺兮綌兮,淒七西反其以風葉孚愔反。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比也。淒,寒風也。○絺綌而遇寒風,猶己之過時而見棄也。故思古人之善處此者,真能先得我心之所求也。
【附錄】問「我思古人,實獲我心」二句。曰:「言古人所為恰與我合,隻此便是至善,前乎千百世之已往,後乎千百世之未來,隻是此道理。孟子所謂『得誌行乎中國,若合符節』,政謂是爾[8]。」 伯豐[9]。
【纂疏】嚴氏曰:「女子之情饒怨,此詩但刺莊公不能正嫡妾之分,其辭氣溫柔敦厚如此,故曰『詩可以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