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白杜鵑和二樓的女人(1 / 3)

在聖·日耳曼·德·普萊廣場,在教堂的一隅,左側的屋簷下,有一扇小窗,每當我看到它時,就會心裏陣陣發緊。這是我們老房子的窗戶;哪怕在今天,每當我從那裏經過時,我總在想,昔日的那個達尼埃爾始終坐在正對著窗戶的桌前。當他看到今天的彎腰駝背的達尼埃爾踟躕在街上時,他露出了充滿憐憫的微笑。

啊!聖·日耳曼的老鍾,當我跟我的雅克母親住在上麵時,你為我敲響了多少好時光呀!……你是否還能為我再次敲響這驍勇和充滿活力的好時光呢?我那個時候多麼幸福呀!我那麼誠心誠意地努力著!

早上,我們和太陽一同起床。雅克馬上就開始幹家務。他去打水,掃房間,整理我的桌子。我是沒有權利碰任何東西的。如果我對他說:“雅克,讓我來幫幫你好嗎?”

雅克馬上笑起來:“你就不要想啦,達尼埃爾。二樓的那個女人呢?”他的這兩個充滿神奇的大字輕易地把我嘴巴封起來了。”

事情的始末是這樣的:在我們倆開始一起生活的最初那段日子,是我負責下樓到院子裏去打水,在其他時間,我或許不敢下去,但是在早上,整棟房子還在沉睡之中,不會因為被人在樓梯上碰見我提著汲水罐而使我的自尊心受到傷害。我衣冠不整,睡眼惺忪地下樓去。這個時候,院子裏空無一人,有幾次,穿著紅色號衣的馬車夫在水泵旁刷洗馬具,這是二樓的女人——在樓內非常引人關注的,非常年輕貌美的克裏奧女人——的馬車夫。這個人已經夠讓我發窘的;當他在那兒時,我很羞怯,我匆匆打水,然後提著隻裝了一半水的水罐往樓上跑。一到了高處,我就覺得這太好笑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如果我又看到這個穿紅色號衣的人在院子裏,我還是照樣地那麼不自在。然而,某天早上,我有幸避過了這個可怕的紅色號衣,輕快地提著一滿罐水上樓。當我走到二樓時,正好與迎麵從樓上下來的一位夫人相遇。她就是二樓的那位女人……她身子筆挺,神氣十足,眼睛盯著書本,正緩慢地從樓上往下走。第一眼看上去,她很美,盡管她的臉色有點太蒼白;但是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她嘴角下麵的那個白色的小疤痕。在走到我麵前時,女人抬起頭來。我靠牆站住,手裏提著水罐,麵色羞紅,非常地難為情。你們想嘛,我呆得像個給人家送水的人。我頭沒梳,臉沒洗,滿身濕漉漉的,脖子光著,衣服敞著……這個女人像高貴的女皇一樣,正麵地看了我一陣子,麵帶著微笑,然後就走過去了……當我上到樓上,便大發雷霆。我把這次遭遇說給雅克聽,他對我的愛虛榮著實地嘲諷了一陣子;但是到了第二天,他拎起汲水壺,沒說一個字就下樓去了。自此,他每天早上下樓,而我,雖然我心裏很不安,我還是讓他去做,我害怕再次碰到二樓的女人。

家務做完,雅克就去他的侯爵家。我隻能到晚上才會見到他。白天我是一個人過的,麵對麵地與繆斯女神在一起,或我稱作繆斯女神的詩在一起,從早到晚,窗戶始終開著,窗前有一張桌子,就在這張桌子上,我從早到晚無休止地研究詩韻。有隻麻雀不時地到我的屋簷下來喝水,它肆無忌憚地看我一會兒,然後去對其他同伴說我在幹什麼,我聽到它們的爪子在石板屋頂上來回走時發出的幹巴巴的響聲……還有聖·日耳曼教堂的鍾聲一天之內幾次進來做客。我很喜歡它們進來看我。它們高聲大氣地從窗戶進來,把音樂灑滿整個房間。有時是歡快、激烈的排鍾爭先恐後地齊鳴;有時又是黑色的喪鍾,它的音符充滿寒意,一下一下地,好像是在流淚,然後就是三鍾經的鍾聲;中午的三鍾經鍾聲,它是穿著太陽衣的天使,它是帶著耀眼的光芒進我的房間的,晚上的三鍾經鍾聲,是傷感的六翼天使,它是戴著月亮的光環下來的,它在扇動大翅膀的同時,把房間變得潮濕起來……詩歌、麻雀、鍾聲,此外我再沒接待過任何來訪。誰會來看我呢?沒有人認識我,在聖·貝努瓦街飯店,我總是故意坐在一張小桌旁,遠離其他人,我吃得很快,根本就不抬頭;然後吃完飯,我悄悄地取下我的帽子,徑直朝家裏趕。從沒有過消遣,也沒有過散步,甚至連盧森堡公園的音樂會都沒去聽過。我從埃賽特夫人那裏遺傳來的這種病態的害羞,使我靦腆得比她本人還要厲害,因為我還有衣服的襤褸,以及那雙無法替換下來的膠鞋。大街讓我膽怯,讓我難為情,我總不願意走下我的鍾樓來,但是有幾次,沐浴著巴黎春天這迷人的夜色,在從小飯店回家的路上,我會遇到一群群興高采烈的大學生們,看到他們手挽著手,戴著高帽子,抽著煙鬥,攜著他們的情人,讓我浮想聯翩……於是我匆匆上到我六層的閣樓,點燃蠟燭,然後就發狠地工作,直到雅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