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你將來賣瓷器(1 / 3)

我最後一句詩剛剛讀完,備受鼓舞的雅克站起身來,想喊了不起,可是他看到這些正直的人們的驚愕神情,馬上就停了下來。

其實,我想就是《啟示錄》中的火馬闖到這黃色小客廳來,也不會像我的藍蝴蝶這樣引起這麼大的驚愕。帕薩戎一家,富熱魯一家,對他們剛剛聽到的所謂詩歌表示憤慨,圓瞪著眼睛看著我;兩位費魯亞在相互打著手勢。沒有人說一個字。想想我當時的尷尬吧……突然,在這沉寂和懊喪中,一個聲音——這是怎樣的聲音呀!——蒼白無力,沒有一點兒生氣,冷冰冰的,一點也不清脆,一個神奇的聲音從鋼琴後麵傳了出來,嚇得我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這是十年來的第一次,人們聽到長著鳥頭的,受人尊敬的拉魯艾特在說話:“我很高興它們把這隻蝴蝶殺死了。”這位特殊的老人一邊惡狠狠地啃著他的糖塊,一邊說道,“我不喜歡它們,這些蝴蝶。……”

大家開始大笑起來,圍繞我詩歌的討論也同時展開了。共濟會的成員認為我的詩歌太長了,要求我把它壓縮成基本上是法國式的一至二場。阿爾弗學校的優等生、自然科學家,提起我注意,瓢蟲是有翅膀的。這就令我虛構的詩歌沒有一點真實性了。小費魯亞聲稱在什麼地方讀過這些東西。“別聽他們的,”雅克壓低聲音對我說,“這是一部傑作。”皮埃洛特什麼也沒說;他顯得十分忙碌。這位正直的人在我朗讀時一直坐在他女兒的身邊,也許感到了在他手中的那隻小手因感動而發抖,或者驚奇地看到了掃過來的萬分火熱的黑黝黝的目光。總之,那一天的皮埃洛特,——當然話是這麼說的——神情非常特別,整個晚上他緊貼著女兒的身邊呆著,害得我無法跟黑眼睛說上一句話,我隻好早早地告辭,而不願意聽共濟會成員的新小調。為此,他永遠不會原諒我。

在這難忘的朗讀過後兩天,我收到了皮埃洛特小姐的一封簡短而動人的信:“快點來,我父親都知道了。”在最下方,我親愛的黑眼睛這樣寫道:“我愛您。”

我承認,因為這重大消息,我有點魂不守舍。兩天來,我一直帶著我的手稿跑出版商,我對黑眼睛的關心遠不如對我的詩歌那麼關心。還有,向這個粗壯的塞文人做出解釋的想法,令我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所以,雖然黑眼睛緊急召見,我還是有一陣子沒去那邊,我暗自思忖,要保證實現自己的意願:“待我賣了詩歌再說吧。”可恨的是,我沒能賣掉它。

當時,我不知道現在是否還是這個樣子,出版商先生們是非常和善的,非常懂禮貌,非常寬宏大度和非常客氣,但是他們都有一個致命的毛病:人們在他們那裏永遠也找不到他們。就好像有些星星太微小了。人們隻能借助大功率的觀察望遠鏡才能看到它們發光,這些先生們是不會被人們看到的。無論您什麼時候到他那兒,他總是讓您改日再去……上帝!我跑了多少這樣的書店呀!我擰了多少次這些玻璃門的把手呀!多少次我站在書店門前,心裏打著鼓,自詰著:“我進去?我不進去?”裏麵很暖和,可以嗅到新書的油墨香氣。裏麵滿是小個子禿頂的人,他們十分忙碌。他們在櫃台後麵,在人字形的梯子的高處回答您的問話。至於出版商,看不見……每晚我回到家,心酸體乏,怒氣衝衝。“鼓起勇氣,”雅克對我說,“明天你會走好運的。”於是第二天,我又帶著我的書稿上戰場了。這可憐的手稿!我越來越覺得它太沉重,太讓人討厭了。我先是十分自豪地把它像對待一把新雨傘似的夾在腋下,可是到頭來,我因它而感到羞怯,我把它揣在我的胸前,外麵再認真地把紐扣扣好。

八天就這樣過去了。星期天來到了。雅克,按照他的習慣,到皮埃洛特家去吃晚飯;但是他是一個人去的。追那些看不見的星令我非常疲乏,我於是躺了一整天……晚上,他回來後便徑直走到我的床前,坐下來,輕輕地責怪起我來:“聽著,達尼埃爾,你不到那邊去真的不應該。黑眼睛在哭,它們十分憂傷;見不到你的蹤影,它們都快要急死了……我們整個晚上都在談論你……啊!你這個無賴,她多麼愛你呀!”

可憐的雅克母親在說上麵這些話時,眼睛裏滿是淚水。

“那皮埃洛特呢?”我怯怯地問,“皮埃洛特,他怎麼說呢?”

“什麼也沒說……隻是沒見到你,他顯得很吃驚……你應該去,我的達尼埃爾;你會去的,對吧?”

“明天,雅克;我向你保證。”

就在我們交談時,剛剛回到家中的白杜鵑又在沒完沒了地唱她那支歌了……托羅科托蒂南!托羅科托蒂南!……雅克笑了起來,“你不知道,”他輕輕對我說,“黑眼睛十分妒忌我們的這位女鄰居。它們把她視作情敵……我費盡口舌向她解釋,可是她根本就不願意聽我說……黑眼睛嫉妒白杜鵑!……這很有意思,對吧?”我裝模作樣地像他那樣在笑;可是內心,我卻很羞愧,想到都是我的過錯,才令黑眼睛沒來由地嫉妒白杜鵑。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鮭魚巷。我本打算徑直到五樓去,在見皮埃洛特之前先跟黑眼睛談一談;可是塞文人在過道門口盯著我,我無法逃過他的眼睛。我隻能先進商店,到櫃台後麵,坐在他身邊。隻有我們兩個人。不時地,有輕柔的笛聲不引人注意地從商店後麵傳過來。

“達尼埃爾先生,”塞文人以我從未領教過的堅定和流暢的語氣對我說,“我想要知道的有關您的事,確實是再簡單不過了,我也不會轉彎抹角。當然話是這麼說的……小姑娘非常愛您,……您也真的愛她,是吧?”

“我全心地愛她,皮埃洛特先生。”

“那麼很好;下麵是我要跟您說的……您還太年輕,小姑娘也是的,如果你們打算在三年之內結婚的話。那麼您還有三年時間用來營造您的地位……我不知道您是否打算長期從事您的藍蝴蝶生意;但我知道,如果我處在您的這個位置上,我應該幹些什麼……當然話是這麼說的,我丟開我的小故事,我走進拉魯艾特老店,我開始學習陶瓷店的一些小規矩,我會安排一切,以便三年後,當皮埃洛特開始老朽時,能夠為自己找到一位合夥人同時也是我的女婿……嗯?您對此有何看法,朋友?”

說到這兒,皮埃洛特狠狠地用肘捅了我一下,然後放聲大笑起來,但是笑得……當然,他一定以為我已經欣喜若狂了。這個可憐的人兒,他想讓我呆在他的身邊賣瓷器。我沒有勇氣發脾氣,甚至連回答他的勇氣都沒有;我被擊倒了……盤子,著了色的玻璃器皿,雪花石膏雕刻物,都在我的麵前跳了起來。在櫃台對麵的一個貨架上,淡色素坯的牧羊人和牧羊女正在狡獪地望著我。他們舉著鏟頭木棒,好像在對我說:“你來賣瓷器吧!”再遠一點兒,中國的瓷人穿著紫紅色的袍子,搖著他的那令人肅然起敬的腦袋,好像在印證牧羊人剛才說的話:“是的……是的……你要賣瓷器啦!”再遠一點兒,在商店後間的盡頭,一縷譏諷和陰鬱的笛聲輕輕地響起:“你要賣瓷器啦!……你要賣瓷器啦!……”這真的會讓人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