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外文學修辭批評理論的遺產
作家通過文學修辭創作出作品,那麼批評家就要對作品中的文學修辭的方方麵麵進行評論,這就是文學修辭批評。中國和外國留給我們的文學修辭批評的遺產很豐富。中國古代文論中關於文學修辭批評的內容十分豐富;20世紀俄國的形式主義批評、英美新批評中的文學修辭批評也很有特點,這裏僅對此做一點最初步的簡要評介。
1.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文學修辭批評論
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文學修辭批評論源遠流長。中國最早的歌謠集《詩經》用了許多修辭手法。後人對此進行歸納,提出了“賦、比、興”的批評理論,這可能就是中國最早的文學修辭批評了。其後對賦、比、興曆代都有不同的解釋,這是對文學修辭批評的關注發展。此外,春秋戰國時期,學派林立,相互辯論,為了駁倒論敵,說服同情者,不能不運用各種修辭,研究各種修辭,修辭論當然就發展起來了。當時真正把文學修辭論作了係統總結的是劉勰的《文心雕龍》。上麵我已經說過從《文心雕龍·熔裁》篇到《文心雕龍·練字》篇都是修辭批評的理論總結。其中有豐富的內容,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我們這裏想從文學修辭與文學創作物化階段的關係,來梳理一下中國古代文論文學修辭批評幾個關鍵的問題。
在文學創作過程中,作家對其所寫的內容達到了“胸有成竹”,形成了“心象”,並不等於創作的完成。這“成竹”能不能變成紙上鮮活而生動的“新綠”,“心象”能不能從作家“母胎”中順利誕生,這仍然是未知的事情。那麼這裏最重要的就是作家所選取的語言表達的獨特方式,這就是文學修辭的事情了。
(1)文學修辭的艱難:“文不逮意”
實際上,在心象形成之後,要把“胸中之竹”變成“手中之竹”,通過語言表達方式把心象實現為作品的形象,這裏的困難是很大的。魏晉時期的陸機早就提出:
餘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夫其放言遣辭,良多變矣,妍蚩好惡,可得而言。每自屬文,尤見其情。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1]
這意思是說,陸機常看一些文士的作品,他們自以為對創作的奧秘有體會。可他們所用的文辭實在不敢恭維。其美醜好壞,都還可以議論。陸機認為,自己要是動手創作,就會領悟到創作的甘苦了。最重要的一點是,常怕自己的構思與所表現的事物不相符,運用的文辭不能準確地表現自己醞釀好的心象,這種困難不是道理上不易理解,是實踐起來不容易。體道困難,而言道更難,所謂“言不盡意”就是對此而言的。陸機可能受道家學說的影響,加之自己創作的體驗,也認識到文學創作中醞釀構思是一回事,而最後用言語表達又是一回事。醞釀構思好,心象鮮明,並不等於創作成功,困難還在於文辭的傳達和修辭的成功。這樣他就提出了“文不逮意”說。
劉勰也在其《文心雕龍·神思》篇中指出:
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是以意授於思,言授於意,密則無際,疏則千裏。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養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也。[2]
劉勰講的無疑比陸機又進了一步。他的論述包含了三層意思:第一,肯定了“胸中成竹”不等同於“手中之竹”,不但不等同,而且有時距離很遠,所謂“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在下筆之前,氣勢高漲,以為一定能把心中醞釀的心象,充分地表現出來。等到把心中所想變成了言語文字,才發現表現出來的隻有原來所想的一半。在魏晉六朝的玄學討論的言意之辨中,有“言不盡意”與“言能盡意”的爭論。很顯然,在這一爭論中,劉勰站在了“言不盡意”的學術立場上。第二,劉勰認為在文學創作中,言不盡意乃是心象的不確定性、活躍性所引起的。通過“神思”活動所形成的心象,“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意象(心象)淩空翻飛容易出奇,用言語的具體表達就難於精巧。心象來自構思,言語則要根據心象,結合得好,就能表現貼切,結合得不好,就差之千裏。有時道理就在方寸,而表現要求之於外域,有時意義就在咫尺,而言語表達起來,又像遠隔山河。這就是說,由於心象的流動性、易變性,心象與語言表現之間有很大距離。第三,為了達到語言對心象表現的貼切、精巧,要“秉心養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意思是說,要平時加強修養,不靠寫作時的冥思苦想,掌握好藝術技巧,不靠寫作時徒勞費神。實際上,這裏仍是強調“虛靜”精神狀態的培養,平時靜心凝神,勤學苦練,運用時精神放鬆,自然而然,那麼就能像後來蘇軾所說的“無意於佳乃佳”,“衝口而出”乃成好詩,達到語言表達與心象神情的一致與貼切。
(2)文學修辭的效果:“語不驚人死不休”
盡管文學創作中常常是言不盡意,但是真正的文學家並沒有在語言麵前退卻,相反他們對詩歌等的言語表達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並在實踐中獲得了成功,產生無數優秀的詩篇和其他偉大作品。反映到文學理論上麵,也提出了解決語言表達困境的思路。比較早的說法如孔子的“言之不文,行之不遠”,“辭達而已”,孟子的“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3],漢代王符提出“辭語者,以信順為本,以詭麗為末”[4],六朝時期陸機的《文賦》提出語言創新問題,劉勰《文心雕龍》專門列了《章句》篇,對文學創作中的言語問題作出不少有益的分析。司空圖等的“言外之意”說十分重要。唐宋後,關於文學創作中語言的推敲的論述更是不計其數,這裏不再一一枚舉。
這裏要突出提出杜甫的詩句“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5],著重闡明其文學修辭意義。杜甫的這句詩曆來都膾炙人口,但一般都僅僅從杜甫作詩刻意求工和重視詞語錘煉的角度來理解,很少有人去闡明這兩句詩的理論意義。實際上,杜甫寫下這兩句詩,不僅是對他自己創作精神的描述,而且更重要的是提出了詩歌中言語表達及其追求的問題。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就是講詩歌言語表達要有驚人的效果,而且要創新,不能陳陳相因,落入窠臼,而必須別出心裁。
陸機在《文賦》中說:“謝朝華於已披,言夕秀於未振”。這裏是以比喻說明古人反複用過的詞語,如早晨的花朵一樣凋謝了,古人未用的或少用的詞語,猶如晚出之秀,未經他人振刷,則應予以啟用。杜甫所說的“語不驚人死不休”與陸機提出的文辭創新的觀點一脈相承,不過杜甫作為一位偉大的詩人說得更動情,也更具效果。杜甫之後,呼喚文學語言創新最力者乃是散文家、詩人韓愈。
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6]
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7]
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8]
在這裏,韓愈提出了四點:文辭對創作的重要,“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陳言務去,因為陳言沒有表現力;言語的創新是不容易的,是戛戛其難的;解決文學言語的表達和創新,主要是創作主體要“氣盛”,“氣盛言宜”。隻要氣盛,不論言語的長短、聲音的高下,都必然合宜。韓愈的這些見解是很有價值的。其核心之點還是要創新,要去陳詞濫調,與杜甫出語“驚人”的思想相呼應。語言創新一直是中國古代文論的重要命題,在韓愈之後,其門下李翱、皇甫湜、孫樵等更提出“趨奇走怪”的論點。蘇軾、元好問、楊慎、袁枚等人對文辭出新也都有精辟深微的論述。
在文學創作中,文學語言如何才能適應內容的表達,如何才能出新,如何才能取得“驚人”的藝術效果?總結古人的論述,似可從以下三個方麵努力。
第一,接受自然的饋贈。文辭的創新實乃出於文意的創新,而文意的創新,又離不開對自然的精細體察和生動描摹。因此詩人必須貼近自然,才能在描摹自然景物中創意造言,令文句“拔天倚地,句句欲活”。對此,皇甫湜說:“夫意新則異於常,異於常則怪矣;詞高則出於眾,出於眾則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於犬羊;鸞鳳之音,不得不鏘於烏鵲;金玉之光不得不眩於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9]孫樵在《與王霖秀才書》中也認為:“鸞鳳之音必傾聽,雷霆之聲必駭心。龍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儲思必深,飭辭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趨奇走怪,中病歸正。”他們的意思是說,事物不同,個性也不同。虎豹與犬羊不同,其毛皮的光澤也不同。鸞鳳與鳥雀不同,其鳴叫的聲音也不同,金玉與瓦石不同,其明暗亮度也不同。這都是自然本身的規定。所以意新語奇,並非文人故意造作,不過是接受自然的饋贈而已,按自然的本色行事。“趨奇走怪”之論未必妥當,但他們對詩文詞意創新的論述,還是很有見地的。的確是這樣,詩人、作家若能忠實於生活,精細入微地體察生活,聽取自然的聲音,那麼從他們筆端流出的言語自然是清新驚人的。例如,對杜甫《水檻遣心二首》中“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詩句,金聖歎在《杜詩解》中評道:“‘細雨出’,‘出’字妙,所樂亦既無盡矣。‘微風斜’,‘斜’字妙,所苦亦複無多矣。”但“出”、“斜”二字如何用得妙呢?金聖歎並未說明白。凡認真觀察過大自然的人都會知道,在細雨中,平靜的江河水麵突然遭到小雨點的輕輕敲擊,本在深水中的魚兒,就會以為有食物從天而降,紛紛探出頭來尋覓。在微風中,也隻有在微風中,燕子才會在天空中傾斜著輕輕地抖動自己的翅膀。在無風或大風中,燕子都不會有這種動作形態。杜甫在詩中用“出”和“斜”二字,的確是新鮮而又傳神的。杜甫之所以能恰到好處地用這兩個字,乃是由於他對自然景物的細微變化都有過細致的考察。如“芹泥隨燕嘴,花蕊上蜂須”(《徐步》),“風起春燈亂,江鳴夜雨懸”(《船下夔州郭宿,雨濕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旅夜書懷》)等,都可謂“一語天然萬古新”(元好問語)。生活之樹常青,執著於生活的詩人作家,其文意詞意也能常新。
第二,自出機杼,詩中有我。“語”要“驚人”、創新,還必須敢於別出心裁,大膽抒寫自己的所感所見所聞,以俯仰隨人為恥,以自出機杼為榮。如果詩文中的一切都從自己眼中見出,從自己胸中悟出,從自己手中化出,那麼,自然就能闖前人未經之道,辟前人未曆之境,造前人未造之言。清代學者袁枚說:“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則自恃佷用之病多,孔子所以‘無固’、‘無我’也。作詩,不可以無我,無我,則剿襲敷衍之弊大,韓昌黎所以‘惟古於詞必己出’也。北魏祖瑩雲:‘文章當自出機杼,成一家風骨,不可寄人籬下。’”[10]這是說得很對的。李白的詩歌“拔天倚地,句句欲活”,其重要原因就是詩中“有我”,極富個性色彩。如“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下獨酌》四首),“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遊天姥吟留別》),“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行路難三首》),“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將進酒》)等,都滲透了李白自己的個性傾向、感情色彩和主觀願望,每一句都從自己心中化出,所以這些豪放、瀟灑、奇崛、天真的語句,才能夠“驚人”傳世而萬古常新。
第三,熔古今於一爐,自成麵貌。“語”要“驚人”、創新,並不是要割斷傳統,把前人說過的話全部丟棄,自造一些“怪怪奇奇”的語句。唐代裴度針對韓愈門下一些詩人一味追求奇詭的弊病,提出了批評。他主張繼承傳統,認為古代經典之作,“雖大彌天地,細入無間,而奇言怪語,未之或有。意隨文而可見,事隨意可行。此所謂文可文,非常文也。”與傳統完全對立是不行的,他在《寄李翱書》中說:“昔人有見小人之違道者,恥與之同形貌,共衣服,遂思倒置眉目,反易冠帶以異也,不知其倒之反之之非也。雖非於小人,亦異於君子矣。故文之異,在氣格之高下,思致之深淺,不在磔裂章句、隳廢聲韻也。”裴度的批評無疑是有道理的。但對傳統也不能亦步亦趨。食古不化也是沒有前途的。實際上如何在繼承傳統中又能有所創新,這裏有一個變舊為新的“度”的問題。這可能是熔古今於一爐中最難於解決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比較有價值的論述,可以舉出清代李漁和顧炎武兩人的論點。李漁說:
世道遷移,人心非舊,當日有當日之情態,今日有今日之情態。傳奇妙在入情,即使作者至今未死,亦當與世遷移,自囀其舌,必不為膠柱鼓瑟之談,以拂聽者之耳。況古人脫稿之初,便覺其新,一經傳播,演過數番,即覺聽熟之言,難於複聽,即在當年,亦未必不自厭其繁而思陳言之務去也。我能易以新詞,透入世情三昧,雖觀舊劇,如入新篇,豈非作者功臣。……但須點鐵成金,勿令畫虎類狗;有須擇其可增者增,當改者改。萬勿故作知音,強為解事,令觀者當場噴飯。[11]
李漁從世道人心變易的角度,要求對舊篇易以新詞,透入世情三昧,以變舊為新的方法,來達到對文學內容與語言的更新。這是很有價值的見解。顧炎武則說:
《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辭》,《楚辭》之不能不降而漢魏,漢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勢也。用一代之體,則必似一代之文,而後為合格。詩文之所以代變,有不得不變者。一代之文沿襲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語,今且千數百年矣,而猶取古人之陳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為詩,可乎?故不似則失其所以為詩,似則失其所以為我。李杜之詩,所以獨高於唐人者,以其未嚐不似而未嚐似也。知此者,可與言詩也已矣。[12]
顧炎武從曆史變化的角度,說明文體代變的道理,並提出對於文學傳統應取“未嚐不似未嚐似”的辯證態度,李杜的成功是既不拋棄古人又不一一摹仿古人,對於傳統在似與不似之間。顧炎武的論述也有價值,他的“似”又“未嚐似”,就把握住了一種合理的“度”,因此是有啟發性的。當然,在繼承傳統和革新創造問題上麵,最值得重視的,還是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提出的“不薄今人愛古人”、“轉益多師是汝師”的理論原則。杜甫強調要創新,提出了“語不驚人死不休”,同時又認為創新與以前人為師並不矛盾。但以前人為師又不是對某一個古代詩人的照搬照描,而是兼取眾長,無所不師而無定師,即不論是誰之作,皆采取“清辭麗句必為鄰”的態度。這就是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有如神。”能驅駕眾家,才能卓然自成一家,而雄視百代。
(3)文學修辭的創新:“惟陳言之務去”
杜甫的“語不驚人死不休”和韓愈的“惟陳言之務去”作為一種文學言語表達和創新理論,是符合現代心理學所揭示的知覺規律的。
杜甫所追求的語言的“驚人”效果和韓愈所說的“惟陳言之務去”,其文學語言觀的相通之點是反對因襲,主張出新和對普通語言的某種疏離。因襲的、陳腐的、反複使用的語言不宜於詩,是因為這種使人的感覺“自動化”和“習慣化”。而一種語言若是自動化、習慣化了,那麼就必然會退到無意識領域,從而不再感覺到或強烈地意識到它。譬如,一個人學習一種外語,當你第一次用這種外語與一個外國人結結巴巴地對話,每說一句都不規範,不是讓自己臉紅,就是讓對方感到尷尬。多少年後,你仍能記住這次談話,你仍能感到這種“新鮮”的體驗。後來,你的外語學得非常好,你甚至在國外操著那種外語過著日常生活。這時候,你說外語的感覺完全退到無意識領域,你不再感覺新鮮。試想,你能想起第一萬次用外語與人對話的新鮮感嗎?當然不會。因為這已經成為“自動化”、“習慣化”行為。文學語言的表達也存在這種自動化、習慣化的問題。當某些詩人第一次運用某些詞語,人們會感到很新鮮很動人,人們不能不細細地體味它。但當這個詞語已被反複使用過,已變成了陳詞濫調,那麼,你再去使用它時,人們就僅僅把它作為一個記號不加感覺地從自己的眼前溜過去,這個詞語的表現功能已在反複使用中磨損耗盡。例如,最初用“陽關三疊”、“一曲渭城”、“折柳”等詞語來表現送別,本來是很生動的,能夠使人細細體味的。但如果人人都用這幾個詞語來表現送別,那麼它就變成陳腐不堪的語言,不再能夠引起我們的新鮮感覺了。像古詩中“飄零”、“寒窗”、“斜陽”、“芳草”、“春閨”、“愁魂”、“孤影”、“殘更”、“雁字”、“春山”、“夕陽”等詞語,由於反複使用,其表現功能已經耗損殆盡,再用這些套話作詩,就必然引起人們感覺的自動化、習慣化,而使詩篇失去起碼的表現力。由此可見,杜甫要求出語“驚人”,韓愈要求“陳言務去”是有充分的心理學依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