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兩個基本點”:一點是分析文學作品要進入曆史語境;另一點是要有過細的文本分析,並把這兩點結合和關聯起來。換句話說,我們在分析文學文本的時候,應把文本看成是曆史的暫時的產物,它不是固定的、不變的,因此不能就文本論文本,像過去那樣隻是孤立地分析文本中的賦、比、興,或孤立地分析文本隱喻、暗喻、悖論與陌生化,而要抓住文本的“症候”,放置於特定的曆史語境中,以曆史文化的視野去細細地分析、解讀和評論。
首先來談談“兩個基本點”的第一點——曆史語境的問題。
語境本來是語言學的術語。語言學上有“本義”與“語境義”的區別。“本義”就是字典意義,一個詞,在詞典中,都會有它的“本義”。例如,“鬧”這個詞的本義是“喧嘩”、“不安靜”的意思,查一下《現代漢語詞典》就可弄清楚。但在“紅杏枝頭春意鬧”這句詩中,這個“鬧”字獲得了獨特語境,它的意思已不是“喧嘩”、“不安靜”的意思,是指春天生機勃勃之意。這“生機勃勃”在這句詩的語境中就是“鬧”字的“語境義”。
這個道理,我們的古人很早就明白了。劉勰在《文心雕龍·章句》篇中,提出了“章明句局”的理論,他說:“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也。”對這段話,我的理解是:人們進行寫作,是由單個的文字組成句子。由句子組成章節,然後積累章節構成文章。但是,文章隻有全篇煥發光彩,那麼章節才不會有枝節和毛病;章節明白細致,那麼句子才無差錯;句子幹淨利落,那麼用字才不會虛妄。所以抓住全篇命意這個根本,那麼章節、句子這些枝節才會安置得當,抓住“本”或“一”這個整體,那麼萬千的句子、字詞(即“從”或“末”)才會有著落。劉勰在這裏所說的“振本而末從”的“本”和“知一而萬畢”的“一”就是指整體的語境,“從”或“萬”則是字、詞、句而已,即我們閱讀文章一定要看語境來解釋或理解字詞句的意義。反過來說也是一樣,意義是從整體語境這個“本”或“一”中看出來的。
以上所述是“語境”的“本義”,後來各個人文社會學科都用“語境”這個詞,那就是“語境”這個詞的引申義。當然,問題不是很簡單的。在現代,要談“語境”這個概念,我們會遭遇到許多麻煩。因為各個專業和學科,各種學術流派,都已經不完全把“語境”限於書寫文本字與字、詞與詞的上下的關聯性上麵。例如,馬林諾夫斯基很早就把語境的概念擴大,他提出了所謂的“情景語境”與“文化語境”。馬林諾夫斯基的發現與他的學科背景有關,他是在新幾內亞東部的特洛布蘭德群島做調查時,開始研究語言與社會和文化的關係,先後提出“情景語境”和“文化語境”的概念。他發現對於那些土著人來說,如果不了解他們的活動情景,就很難理解他們的言語。例如,一個駕著獨木舟的人把劃船的槳,說成是“wood”(木頭) ,這個叫法與其他地方的人的叫法不同,如果我們不了解這些人的話與當時語境的結合,就不能理解這些土著人說wood 是指什麼意思。馬林諾夫斯基根據大量的例子,得出結論說:“話語常常與周圍的環境緊密聯係在一起,而且語言環境對於理解話語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人們無法僅僅依靠語言的內部因素來分辨話語的意義; 口頭話語的意義總是由語言環境決定的。”[1]後來他又發現言語與文化的密切關係,提出了“文化語境”概念。馬林諾夫斯基的說法成為後來倫敦語言學派的重要學術背景。
馬林諾夫斯基的“情景語境”和“文化語境”一般已經離開了書寫文本的語境。但我們又不能不說,最原始的語境概念就是從書寫文本語境產生的。現在有的學者把語境分成語言內語境——語言學中的狹義“語境義”以及語言外語境——我們正在討論的廣義的“曆史語境”。當然,這狹義的語境和廣義的語境又是有聯係的。書寫文本語境就是語言環境,進一步說,文本意義產生於句子、句子群與句子、句子群的組成關係中。一個文本的結構展現為係統的特征,它由若幹句子或句子群組成,任何一個組成部分的變化,都必然引起其他成分的變化。因此,文本語境的核心觀念在於句子與句子或句子群與句子群之間的關係,重於句子或句子群。劉勰《章句》篇所透露出來的意識,幾乎包含了文本語境的基本要素。劉勰認為“句局”,即句子(包含停頓)是有局限的,孤立的句子或停頓,隻是田間小路,不可能構成語境,從而不能顯示完整意義;所以劉勰期待的是“章”,他強調“章明”,“章”作為句子構成的係統才可能“明”情達理,因為“章”才有“體”。這“體”就是“體式”,指語境而言。所以劉勰認為文本語境是由“前句”、“中篇”和“絕筆”(首尾文辭)三者的關係構成的;並認為“前句”預先包含了“中篇”的意義,而“絕筆”則追附了“前句”和“中篇”的意涵。換句話說,章節中,有前設句、中設句和後設句,前設句啟示了中設句、後設句的意義,又需要中設句和後設句來確定它的意義。中設句的意義,也不可能孤立獲得,它的意義取決於前設句與後設句,但它又給前設句和後設句以意義的製約。後設句意義取決於前設句和中設句,但它的存在又使前設句和中設句獲得意義。三者形成有機的整體。劉勰認為狹義文本語境的核心是前中後各個句子的關聯性,所以強調“辭失其朋,則羈旅而無友”,最後的“讚”再次提出“辭忌失朋”。
但是劉勰的《文心雕龍·章句》篇的局限就在於沒有論述廣義的曆史語境問題,因為文本的意義不僅僅存在於文本本身的語境之中,還在於時代的變化中,或者說曆史語境的變化中。例如,《文心雕龍》談到了曆代許多詩人作家,獨獨就沒有提到陶淵明和他的詩篇。[2]陶淵明在唐代雖然已經有影響了,但他在唐代的影響在“二謝”之下。星移鬥轉,一直到了宋代,到了蘇軾那裏,因蘇軾自身有了獨特的經曆和隱逸的體驗,對陶淵明的詩有情感的共鳴,以他在宋代文壇的崇高地位,給予陶淵明以極高的評價,說:“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臒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3]蘇軾為什麼這樣評價陶淵明,使陶淵明聲名鵲起,這就不但要進入陶淵明詩的曆史語境,還要進入蘇軾所處的曆史語境,包括文化語境和情境語境雙重語境,並結合分析陶淵明的作品,才能做出合理的解釋。杜甫的詩篇在中國抗日時期特別受到推崇,可以說是流行一時,婦孺皆知,作為詩人,杜甫的地位也被大大提高。杜甫還是那個杜甫,為什麼在中國抗戰中,似乎就與我們站在同一個戰壕裏,這就與杜甫詩中的愛國主義情感特別濃烈有關,這不但與杜甫詩歌的文化語境有關,更與抗日戰爭的曆史語境密切相關。這種文學現象很多。
曆史語境正是文化詩學構思中麵臨的一個基本點。對於“曆史語境”的理解我的看法是要與馬克思主義的曆史主義聯係起來考察。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中說:“人們按照自己的物質生產的發展建立相應的社會關係,正是這些人又按照自己的社會關係創造了相應的原理、觀念和範疇。所以,這些觀念、範疇也同它們所表現的關係一樣,不是永恒的。它們是曆史的暫時的產物。”[4]馬克思說的多麼好,所揭示的原理、觀念和範疇都是“曆史的暫時的產物”。這也就是說,精神產品,其中也包括具有觀念的文學作品,都是由於某種曆史的機遇或遭遇,有了某種時代的需要才產生的;同時這些精神產品也不是永恒不變的。某個時期流行的精神產品,在另一個曆史時期,由於曆史語境的改變而不流行了。正如恩格斯所說:“當我們深思熟慮地考察自然、人類曆史或我們自身的精神活動時,在我們麵前首先呈現的是種種聯係和交互作用的無限錯綜的圖畫,其中沒有任何東西是不動和不變的,萬物皆動、皆變、皆生、皆滅。……”[5]恩格斯在著名的《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書中進一步說:“要是我們研究工作中經常抱著這種觀點(指形而上學),那麼凡要達到最終解決和永久真理的要求就永遠失去意義了;我們永遠不要忘記,我們所獲得的一切知識,是必然受到我們在獲得這些知識時所處的環境的局限和製約的。同時,那些在舊的,但還十分流行的形而上學看來不能克服的對立,如真理與謬誤,善與惡,同一性和差別性,必然性與偶然性等,再也不能使我們對之表示過度的尊敬了。我們知道,這些對立僅有相對的意義:凡是今天被承認是真理的東西,都有現時隱蔽著的而過些時候會顯露出來的錯誤的方麵;同樣,凡現在被承認是謬誤的東西,也都有真理的方麵,因而,它從前才被認作真理;那些斷定為必然的東西,是由種種純粹的偶然所構成的,而被認為是偶然的東西,則是一種有必然性隱藏在裏麵的形式。”[6]這些話已經把事物的曆史發展與變化說得十分透徹,不需要再作任何解釋了。正因為如此,列寧就把這個問題提到更高的高度來把握,說:“在分析任何一個社會問題時,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絕對要求,就是要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曆史範圍之內。”[7]很清楚,在曆史的聯係中去把握對象,不是一般要求,而是“絕對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