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夢 狗頭國一瞥(3 / 3)

我道:“他有什麼法子操縱全島的金融呢?”

士通道:“這個島上人,有個特性,一切都是外國來的好,外貨必定經過運輸員的手。照例是他總理入口貨物。他把貨收買到手,就可以隨便定個價格,要掙多少,就掙多少。這島上人,也知道關稅壁壘政策,外貨是抽百分之二百的稅,就是一兩銀子外來貨,要抽上二兩銀子的稅。島上官僚,巴不得外貨漲價,好多收些稅。你想,運輸員有增減島上稅收的本領,豈不是操縱了金融?”

我道:“這島上的人,不會不用外貨嗎?”

士通搖搖頭道:“那如何能夠?這裏的闊人,都有一種毛病,不用外國貨就會咳嗽,而咳嗽的聲音,頗……”

正說到這裏,街中心忽然有幾聲狗叫,我看時,並沒有狗,卻不知聲音何來。

士通指著街心一個穿黃衣服的人道:“那個人就是患了缺少外國貨的病。”

我看時,那人坐在敞篷馬車上,彎了腰拚命的咳嗽。那咳嗽的聲音,像那小哈巴狗叫的聲音一樣。馬車夫和一個跟隨,十分焦急,停了馬車,隻管向那人捶背。那馬車夫,一眼看到我們兩個中國人,就奔著迎上前來,向我們鞠躬。

萬士通問了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向我道:“你願不願揍人?”我愕然不知所謂,隻望著他。

士通笑道:“他的主人翁,是位藥商,又兼全島公墓督辦。有一個毛病,常患心口疼。每患這個毛病時,要人去捶他的脊梁。但他本島的人捶他,不發生效力,他特地請了一位西洋拳師在家裏揍他。他一發狗叫病,西洋拳頭揍他就好。現時走到大街上,一時無法找西洋拳師,見我們也是本島的外國人,這馬車夫特地來請我們打他。”

我笑說:“豈有此理!”

那馬夫見我發笑,以為我拒絕了,就趴在地上磕了一個頭。

我向萬士通笑道:“無論如何,我不能平白地打人,你去做這個好人罷。”

他也隻是笑,不肯動腳。

可是馬車上那個闊藥商讓那聽差攙著,一路哀告上前。他是闊人,自然會說漢話,向我們深深一鞠躬道:“兩位先生,我快要死了,請你打我幾下。”他彎了腰隻是哼。

萬士通有點不過意,便在他身上輕輕拍了幾下。他忽然哼著罵道:“你這混蛋,你這混蛋!你這該死的混蛋!”

萬士通見他罵人,伸手就向他臉上一下耳光敲去,啪的一聲,隻見他左腮紅了半邊。

他忽然不哼了,伸直了腰,將右邊臉偏了過來,大聲道:“你敢再打我這邊臉一下嗎?”

士通一時興起,也不管是否有些過分,伸出手來,又給他右邊臉腮一下。

那人立刻喜笑顏開,向士通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多謝,兄弟的病已經好了。無論如何,外國的耳光是比本國的耳光要值錢一百倍。一耳光之下,百病消除。”說畢,高高興興地坐上馬車走了。

我先是呆了一呆,一會子想過來了,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士通也笑道:“長了三四十歲,隻看到人用法子騙錢,沒有看到人用法子騙挨打的。這個島上的人,真有些特別,唯恐人家不打他。”

我對於本島人之酷好外國貨,也引起了興趣,便向士通笑道:“我們把這個島的街市都走遍了罷,也許會發現比這還有趣的事情。”

士通笑道:“這島上人說外國人的耳光是好的,那也不妨說島外人的肉也是香的。那像西遊記上妖怪吃唐僧肉一樣,會把我們活宰了來吃。”

我笑道:“那總不至於。因為這裏的官員,還需要我們由中國運貨來讓他們發財呢。看了銀子分上,他們不能不保護我們。”

士通笑著對了那兩個島卒說了一番土話,他們就在前引路。約走了兩三條街,卻看到一家西餐館門口,有一排武裝島卒在那裏守著。這島上以坐雙馬車為最闊,就看到一輛車子接著一輛車子,直到那門口,穿黃或穿白的,都在那西餐館門口上車。隻看那三層樓的洋式門麵,就相當富麗。漢字寫了一塊招牌,是“阿比西尼亞大菜館。”

我不由得“咦”了一聲,因問士通道:“用外國地名作招牌,我們上國人也有點作風。總是用的大國,最低限度也要拿比利時、墨西哥之類來標榜。這阿比西尼亞,是一個小國家,取之何足為榮?”

士通伸手搔搔頭,他也有一事不通的時候,卻去問那島卒。那島卒伊唔了許久。最後士通告訴我們:“他根本不知道阿比西尼亞是一個國家。我問他,為什麼要用這個名字做招牌呢?他說,因為這個名字念出來咿啞咿啞很奇怪,所以用了。這名字不好嗎?這家餐館是全島最有名的一家呢?每客西餐銀子一百兩。一個島民要取得在阿比西尼亞吃飯的資格,非大大的發了冤枉財不可呢。”

我道:“這些武裝島卒,又是幹什麼的呢?”

士通問了島卒告訴我道:“這裏的西餐雖要一百兩銀子一客,但是每天有人為了搶座位而打架,這島卒是維持治安的。”

我不由得昂起頭來抖了一句文道:“闊矣哉!‘狗頭國’之人也!”

正說到這裏,替我們引導的兩個島卒,卻向一條冷巷子裏飛跑了去。我也去看時,見有一群叫花子,在那裏打架,有兩三個人頭破血出,躺在地上。其中有幾個叫花子,在一條陽溝裏,抓著雞魚骨頭向破碗裏亂塞。那陽溝前有所後門,上釘一塊小牌子寫著“阿比西尼亞大餐館廚房”。那撿骨頭的叫花子,看到了島卒,伸直了腰也跑走了,隻聽得腳板啪啪之聲。我向前看去,一片烏壓壓的影子,怕不有好幾百人呢。

我問士通道:“叫花子也要嚐嚐阿比西尼亞的滋味,都到這裏來了。”

士通搖搖頭道:“唔!不然。這裏大街上是有飯吃的人走的,小巷子是叫花子走的。這島是世界上叫花子最多的一個國家。不信,你跟著這群人去看。”

我聽了這話,順了這條巷子向前走,不到十丈遠,就見兩具叫花子屍體躺在地上,有一具屍體,用草席蓋了半截;另一具赤身露體,皮膚變成了灰黑,骨頭根根由皮裏撐出來。

我正驚異著,隻管向前走,遠遠看到一片大海,直接天腳,有幾隻懸海盜旗子的帆船,在水上出沒。那些逃跑了的叫花子不見了,由近而遠,直到海灘,都是大大小小窮苦的屍骨堆。我仔細看時,又不是屍骨,乃是人家花園的圍牆,牆腳下的石頭刻了裸體人像,這雕琢工夫真好,個個都有精彩的表演姿勢。我正賞鑒著,不料那些石刻,一齊活動著,大喊一聲,向我撲來。

你想,我還有膽子繼續在這裏賞鑒雕刻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