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夢 退回去了廿年(1 / 3)

零碎的爆竹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聽到窗子外麵有一個蒼老的聲音罵道:“……這些猴兒崽子,開的什麼窮心?年過了這多天,還直放麻雷子、二踢角。這年過的有什麼痛快?山東省鬧土匪,直隸鬧蝗蟲,黃河鬧水災,煤、麵全漲錢。這大雜院裏,除了張先生也沒有誰作官,哪裏來的這麼些個容易錢,到了初五六,還直讓小孩子過年?”

最後幾句話,是我驚醒之後聽到的。這時,我正在北京農商部當一名小辦事員,大小是個官。睜著眼睛一看,牆上掛著的月份牌,上麵大書“中華民國八年陽曆二月,陰曆正月”。大雜院裏這位賣切糕的街坊大胡子罵得痛快的時候,也是我該到部的時候了,怎麼還睡覺?於是匆匆起床,將白泥爐子上放的隔夜水壺,倒著漱洗過了。頭上戴了兜頭線帽,圍了一條破氈子舊圍巾兒,鎖門就走。

當個小辦事員的人,決沒錢買大衣。北京這地方又冷,不這麼穿著不行。出得門來,這冷僻胡同裏的積雪,依然堆著尺來厚,腳在雪上踏著,唏唆作響。那西北風像刀割似的迎麵吹過,把人家屋脊上的積雪刮了下來,臨空一卷,卷成個白霧團子,然後向人撲來。任是圍了破氈子,那碎雪還向衣領子裏鑽進來。我雖穿了一件天橋收來的老羊皮,不覺還打了兩個冷戰,鼻子出來的氣,透過了兜帽的窟窿,像是饅頭出籠屜,熱氣上冒。沿了鼻孔的一轉帽沿,都讓氣衝濕了。心想,不過為了三十塊錢的薪水,冒了這種風雪去辦公,實在辛苦。

正想著,一輛汽車自身後追了上來,把地麵上的雪爛泥漿,濺了起來,汽車兩邊就飛起了兩排泥雨,濺了我一身的泥點。汽車過去了能奈它何?由那車後身窗子裏望去,一對男女廝摟著,頭擠在一邊。那汽車號碼是自用六零六,巧了,這就是我們總長坐著辦公的車。不用說,車上那個男人是我上司賴大元總長。慢說我一個走路的人,追不上汽車去講理,就算追得上,難道我還敢和總長去辨是非不成?歎了一口氣,隻好挨著人家牆腳,慢慢走到部裏。

我們這農商部,在北京是出名的閑衙門。門口站的那兩個衛警,夾了一枝舊來福步槍在脅下,冷得隻作開步走。我向傳達室一看,那傳達正在走廊下攏白爐子的火。他窗戶上放了一架小鬧鍾,已到十點了。院子裏除了滿地積雪,並無別的象征。那些花木,由雪堆裏撐出枝枝丫丫的樹枝,上麵還堆了積雪,在高屋簷下,一點也不見響動,走廊地上倒有十幾隻小麻雀,見人來了,哄的一聲飛向屋簷上。這不像衙門,倒像座廟了。

我是礦務司第一科的辦事員,直走到東向角落的五進院子,才是我們的辦公處。北屋五大間是司長室,西屋是第一科,科長在外麵一間屋子裏,幾個科員也在那裏列著桌子,我和另一個辦事員同三個錄事,就縮在另一小屋子裏。礦務司有個特別好處,盡管市麵上煤賣到二十多元一噸,大同、石家莊兩處的紅煤,我們依然可以特殊便利一下,所以每間屋子裏,都把鐵爐子生著火。這年頭雖不像北京飯店有熱汽管子,屋子裏攏“洋爐子”,也就是人間天上了。

掀開棉布簾子進了屋,早是滿座生春。我摘了帽子,解了圍巾,掀簾進了第一科。鐵爐子上放了一把白鐵壺,水沸得正沙沙作響,壺嘴裏向外冒汽。院子裏的堆雪,由玻璃窗上反映進光來。

科長陶菊圃是位老公事,他向例來得早。這時,在玻璃窗下寫字合上,攤了一本木版大字“三國演義”,架上老花眼鏡,看得入神。茶房早已給他斟一杯好香片茶,熱氣騰騰,放在麵前了。陶科長雖然年紀大,爐子裏的火生得太熱,穿來的皮袍大衣,都已掛在衣架上。隻穿了一件存在部裏的舊湖縐棉袍子。

照例,小辦事員和錄事員見了科長,得深深一鞠躬拜年。但我是新出學校的青年,這個恭維勁兒做不出來。好在是舊曆年,行舊禮罷,因之兩手捧了帽子和圍脖,亂拱了幾個揖,口裏連稱:“科長,新禧新禧!”

陶科長兩手捧下眼鏡,向我點個頭,又去看“劉備三顧茅廬”了。

這屋子裏除了科長,並無第二個人。那邊小屋子是我們自己的園地了。同事們都比我早來了。兩個錄事,已在謄寫公事;另一個錄事和一個小辦事員,在屋角裏的小桌子上下象棋。我一進門,這兩位同事,透著氣味相投,一齊站了起來,拱手道著新禧。

我掛起圍脖和帽子,問另一位辦事員李君:“有什麼公事辦嗎?”

李君道:“沒有什麼公事,司長有一個星期沒交下重要公事了。寫的這兩件公事,是陰曆年前留下來的。”

他口裏說著,眼睛正對了象棋出神。對方來了一個當頭炮,掛角馬,他正在想法解除這個難關,我也就不問他的話了,跟著坐下看棋。

隔壁屋子裏一陣亂,幾位科員來了,全部向陶科長一鞠躬。尤其是一位二等科員範君,態度恭敬。馬褂套著長袍,兩手垂直袖子,站在陶科長麵前,笑道:“正月初一,我到陶科長公館去拜過年的。”

陶科長道:“失迎失迎,孩子們鬧著去逛廠甸。”

範科員道:“回頭我又到沈司長家裏去了。沈司長太客氣,留著我在他身後看牌,又是茶葉蛋,又是豬油年糕,隻管拿點心待客,我還替他出主意,不聲不響的和個三番。”

陶科長笑了一笑,似乎想起一件事,走出屋子去了。

立刻這屋子裏熱鬧起來。一位科員佟君,首先放肆著,在報架上將當天的報放在公事桌上,笑問道:“老範啦,八小姐那裏去過沒有?喂!今天晚上好戲有‘打櫻桃’,又有前本‘海慧寺’,包個廂,到小房子裏去約了八小姐來聽戲吧,大家也好見個麵兒。”

範君也拿一份報回到公事桌上去看著,笑道:“談八小姐呢,去年幾乎過不了年。還是老馬好,辦自由戀愛,比我們這在胡同裏胡鬧的人經濟得多,他還是一到部就寫信。”

在他的對麵桌上,有一位二等科員馬君,拿一疊公用信箋放在桌上,抽起一張,信筆瞎寫。其實他不是寫愛情信,是作篇“菊評”,要投到一家小報去登出來,題目是“新春三日觀劇記”。

正在談論著,一位胡君進來了,在屋裏的人都向他道著新禧。他是次長麵前的紅人,雖未能取陶科長而代之,但在本科,也可算位副科長了。他一麵脫著皮大衣,一麵問道:“科長沒來嗎?”佟君道:“科長早來了,剛出去。”

胡君在衣袋裏取出一枝雪茄,咬了頭子,銜在口裏,就有人擦了一枝火柴,來替他點著煙。他噴了一口煙。用指頭夾了雪茄,高高舉起來笑道:“我告訴諸位一件極有趣的事:我打了這多年的撲克,從來沒有拿過同花順,這次新年,可讓我碰著了。”

在屋子裏的科員,全部哄然一聲。

胡先生站在屋子中間,精神抖擻,笑道:“這還不算,最有趣的,同場的人有一個人換到了紅桃子同花,一個人是愛斯富而好,這兩位仁兄拚命的加,一直加到一百多元。還是我告訴他們,不必再拚命,翻開牌來,我是要賀錢的。連贏帶收賀,一牌撈了個小二百元。”說著,口裏銜了雪茄,兩手連拍一陣。

當時陶科長進來了,那些科員不便作聲,隻有這位胡科員來頭大,並不介意,依然在屋子中間說笑著。

陶科長笑道:“胡兄如此高興,必有得意之作。”

胡君連笑帶比,又敘了一番。

我們這屋子裏,顯然另是一個階級,那邊盡管笑聲沸天,我們這邊,決不敢應他們一個字的腔。約十分鍾,那位向科長作九十度鞠躬的範君走過我們這邊來。我們也向他恭賀新禧,有的點頭,有的拱手。因為他的階級,究竟還支配不了我們的飯碗,所以並沒有人向他作九十度的鞠躬。然而他也無求於我們,隻是微笑著點了兩點下巴。我有點瞧他不起,借著在桌子抽屜裏找稿件,沒有和他打招呼,他走過我麵前時,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我沒有和他賀新禧的義務,他也就過那邊去了。

這時,那邊屋子,又來了幾位科員,我們這邊,也增加了兩名辦事員。這兩名辦事員,一位是司長的小舅子,年才十八歲,一個月也不到部一次,今天大概是為了春節假後的第一天,也來畫個“到”;另一位是次長的堂叔,已經有六十多歲了,他來是常來的,來了照例不作事,科長向來也沒有交過一件公事給他辦,他卻以堂侄身居次長,隻給他一個起碼官做,十分牢騷,常把他一口的家鄉土話低聲罵人。今天大概年酒喝的太多了,麵變紫紅,白色胡須樁子,由紅皮膚裏冒出來,又露出一口長牙,真不大雅觀。

這兩邊屋子裏,大小官員二十餘人,各都坐著一個位子,或者用公用信箋寫信,或者看報,或者口裏銜了煙卷,眼睛望了天花板出神。比較坐得近一些的人,就喝著部裏預備下的香片茶,輕輕地談著麻雀經。其間有兩個比較高明的,卻是拿了報上的材料,議論國內時局。我們這邊兩位錄事,將交下的公事寫完了,到隔壁屋子裏去呈給科長。今天也算打破了紀錄,學著隔壁屋子裏的科員,無事可做,我們也來談談天。

忽然外麵有人喊著:“總長到!總長到!”

立刻我們兩間屋子裏的空氣,都緊張起來。這就是在北京做大官一點兒滋味。到了衙門裏,便有茶房到各司科去吆喝著。那科長聽了這話,立刻把老花眼鏡取下,將衣架上馬褂摘來穿起。外麵屋子的茶房打了一個熱手巾把進來,捧給陶科長擦臉。他接過手巾,隨便在臉上摸了兩摸,打開抽屜,取出幾件公事,兩手捧著走了。這次科長離開,我們這兩間屋子裏談話的聲音,雖不比上次那樣高,但胡科員還是神氣十足,談那打撲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