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有半小時,陶科長回來了,向大家點頭道:“頭兒走了。說是這兩天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下午可以不來,下星期照常。”
大家聽說,哄然一聲,表示歡喜。科長在身上掏出鑰匙,把抽屜鎖了,茶房已知道他要走,立刻取了皮大衣來給他披上。幾位出色的科員,也不必彼此招呼,都去穿大衣。
科長走了,範君首先高聲叫起來道:“喂!下午來八圈吧?”
佟君道:“不,今兒好戲,小梅和小樓合演霸王別姬。馬上叫人去定兩個座兒。”
馬君道:“老佟,你猜猜小餘為什麼不和楊梅合作?”
大家談笑著戲的消息,一窩蜂地走了。
我們這屋子裏的人,也走了。隻有我和一個李錄事還在那裏,談起了家常來。這李錄事一家五口人,在部裏一月薪水才二十元,說怎麼也不夠過。別人過年,雞鴨魚肉;他到三十晚上,為了借幾斤麵,一直到十點多鍾還在胡同裏跑。錢少、日子太窮,這還不說;也就因為這個,地位低,老看人家臉色。他說,今年能有辦法,就不談;要不然,他就準備把家扔了不管,自個兒遠走高飛,免得天天瞧著妻啼子號。
我聽了他的話,心裏著實為他難過,但是我同他一樣是個小職員,除了空口安慰他幾句之外,也無法可以幫忙。盡管如此,當我們談完了話分手之後,我老覺著有一個疙瘩,總解不了,真擔心他突然走了,一家老小怎樣過活。不想當這晚在燈下一人吃飯的時候,李錄事一頭高興跑進來,向我拱手道:“恭喜恭喜!”
我起身相迎,倒有些愕然,以為他是把話倒轉來說。讓他坐下,將白爐子邊放的一把紫泥壺,斟了一杯熱茶,放在桌上,笑道:“請喝一點,衝衝寒氣。在這腐敗的政府下,好是做社會上一個寄生蟲。不好卻少不了做一個二十世紀的亡國奴,中山先生在廣東組織革命政府,前途是大有希望的,我們一塊兒到廣東去罷。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哪怕是當一個叫花子呢,總比在這裏強多了。”
李錄事笑道:“我不開玩笑,我真有辦法了,你也有辦法了。”
我坐著,扶起筷子來,他按住我的手道:“我們一塊吃羊肉涮鍋子去。我請你。”我道:“你中了慈善獎券?要不,怎麼半下午工夫,你就有了辦法了呢?”
李錄事笑道:“說起來話長。這事太痛快了。在這裏說出來,怪可惜的。咱們到羊肉館子裏,一吃一喝,爐子邊熱烘烘的,談起來一高興,還可以多喝兩盅。人世幾逢開口笑,走走,別錯過機會。”
我聽他說的這樣有分寸,果然就收拾了碗,和他一路到羊肉館子裏去。
在館子裏找了一個僻靜一點的雅座,要了酒菜,我是等不及他開口,又追著問了。李君因為我不會喝酒,自斟了一杯白幹,一仰脖子喝了。然後手按了酒杯,隔著羊肉鍋子,向我笑道:“人家都說我們總長是個‘癩頭黿’,可是他幾位少爺小姐都是時髦透頂的文明人兒。他二少爺和大小姐有點兒戲迷,你是知道的。”
我說:“這個我倒不知道。我隻聽說,他大少爺會兼差,現在共有三十六個差事。上由國務院,下到直隸省總稅局,他都掛上一個名。二少爺愛玩汽車,一個人有三四輛車子。大小姐喜歡跑天津、上海。二小姐會跳舞,家裏請了一個外國人教彈鋼琴。”
李君笑道:“他們家裏有的是錢,要什麼有什麼,他們就隻喜歡一樣能了事嗎?”
我見羊肉鍋子裏熱氣騰騰,炭火熊熊地映著李君臉上通紅,知道他心裏十分高興,便不攔阻他的話鋒,由他說了下去。他夾了一塊紅白相襯的肥瘦羊肉,送到暖鍋子涮著,眼望了我笑道:“到今日,才知道愛玩也有愛玩兒的好處。我一把胡琴,足拉了二十年,在北京,拉胡琴的人遍地全是,我不敢說好,不過什麼人的腔調,我都能學兩句。去年年底,吳次長家裏堂會,我去拉過一出‘女起解’,巧啦,賴二小姐就在場聽著。她聽人說那個拉胡琴的,就是農商部的錄事,就記下了。今天我由部裏出來,程秘書在馬車上看到我,就把我帶到賴公館去。這位小姐,原是不便和我小錄事請教,拉了二少爺一路,把我叫到內客室問話。二少爺作一個考官的樣子,先口試了一陣,然後拿出胡琴來,讓我拉了兩出戲。二小姐原是坐在一邊監場的,聽久了胡琴,她就嗓子癢癢,我又給她拉了兩出戲,她有幾處使腔不對,我就說:‘二小姐這樣唱得很好;另外有一個唱法,是這樣唱的。’於是我就唱給她聽。她兄妹都高興極了,留著我混了兩三個鍾頭。後來二少爺拿出一張字紙給我看,是總長下的條子,上麵寫著:‘李行時著派在秘書上辦事。’條子是總長的親筆,我認得的。而且二少爺當我的麵,把條子交給程秘書。”
我呀了一聲,笑道:“恭喜恭喜,李秘書!”
他笑道:“還有啦,二小姐讓我一捧場,高興極了,進上房去拿出皮包,順手一掏,就摸出了五張十元鈔票,說是給我當車錢。天爺!我長了三十歲,沒聽說坐車要這麼些個錢。”
我道:“朋友,莫怪我說你眼孔小,賴二小姐有次到上海去吃一個同學的喜酒,卻掛了一輛北寧、津浦、滬寧三路聯運專車。把那趟車錢給你,夠吃一輩子的了。”
李君笑道:“雖然那麼說,可是在我這一方麵,總是一件新鮮事兒。年過窮了,我這幾天正愁著過不過去,這一下子夠咱們樂幾天的了。”他說時,透著高興,右手在鍋子裏夾起羊肉向嘴裏送,左手端起杯子,隻等嘴裏騰出地位來。
我道:“不必喝酒了,吃完了還不到八點鍾,請我聽戲去罷。”
他道:“聽戲算什麼,明日準奉陪。不過今天晚上還另有一件事相煩。二爺說,他九點鍾在德國飯店等我,也許要帶我到一個地方去拉胡琴。”
我道:“你去就是了,這幹我什麼事呢?”
他笑了。映著火爐子的紅光,見他臉上很有點兒紅暈,便道:“我當然願意朋友好,你有什麼非我不可的事,盡管說。”
他笑道:“咱們哥兒倆,沒話不說。德國飯店,全是外國人來來往往的地方,讓我去找人,我有點兒怯。你什麼都不含糊,可不可以送我進去?”
我笑道:“大概不是為這個,今晚上也不請我吃涮鍋子。我沒什麼,陪你去。可是賴二爺見著我,他要問你為什麼帶個人來呢?”
李君道:“我雖沒到過外國館子,我想,總也有個雅座,你送我到雅座門口就行了。”
我看他是真有點兒怯場。人家第一次派這位秘書去辦事,別讓他栽了,於是含笑答應,陪著他吃完了飯,慢慢地走到德國飯店。
在餐館的門口,玻璃架子的外國字招牌,電燈映著雪亮。這雪亮的燈光,更加重李君的膽怯,隻管放慢步子,我便隻好走前了。到了三門,經過存衣室門口,我們既無大衣,也無皮帽,本也不必在這門邊走。我無意中一低頭,地麵上有一線光亮射來。仔細看時,卻是地毯上有一點銀光。相距不遠,我彎腰拾起來一看,心裏卻是一陣亂跳——正是一隻白金鑽石戒指。看那鑽石,大過豌豆,決不下一千元的價值。我下意識地便向衣袋裏塞著,而那隻手還不肯拿出來,我又怕李君看到了,卻趕快走了兩步。這裏是飯廳,角落裏幾位音樂師,正奏著鋼琴、提琴,滿廳幾十張桌子,全坐滿了。我到了這中外人士薈集的地方,總要顧些禮貌,不能闖到人叢裏找人,隻好站了一站。不想這位李秘書比我更怯,竟是複又退回二門去了。我見他不在身邊,把鑽戒又掏出來看了一看,光瑩奪目,定是真的。但我心裏立刻轉了一個念頭,二十來歲的青年,難道就讓這一樣東西,玷汙了我的清白嗎?我決定宣布出來。見有一個茶房經過,便道:“喂!我撿著了一點東西,你們顧客裏麵,有人尋找失物的嗎?”
那茶房向我周身看看,見我穿件灰布老羊皮,便淡淡地問道:“你撿著什麼?”
我說:“我怎麼能宣布呢?若宣布出來了,全座吃飯的人,有一大半會是失主。”
那茶房聽我的話不受聽,徑自走了。
我躊躇了一會,覺著所站的地方,雖與食堂隔了一座大玻璃門,究竟是來往孔道,隻好又向外走。口裏自言自語地道:“我登報找失主罷。這筆廣告費,不怕失主不承認。”
身後忽然有人輕輕地道:“先生,你撿著一樣貴重的東西嗎?”
我看時,是一位穿西裝的漢子,脅下夾了一個大皮包。我點點頭道:“是的,我撿了一樣東西。失主若說對了,當了公證人或者警察,我就把東西還他。”
說到這裏,又進了二門藏衣室門口,李君迎上來道:“老張,怎麼不帶我進去?”他說時,在袋裏掏出一方新製的白手絹隻管擦臉上的汗。
我笑道:“我的怯兄,你……”
那西裝人道:“嗬!李秘書,你來了,二爺正讓我找你呢。”
李君這才放出笑容,替我介紹著這是賴公館的二爺跟前胡爺。我這才曉得他是一個聽差,竟比我們闊多了。
胡聽差笑道:“哈哈,都是自己人。我剛才聽到張先生向茶房打招呼撿著東西,我就跟了來的。張先生撿著的東西,是不是很小的玩意兒?”
我道:“胡爺,對不起,我不能宣布是什麼。不過,我可告訴一點消息,是很貴重的。要是不貴重,我也不必有這一番做作了。”
胡聽差笑道:“那準對,好了,好了,可輕了我一場累。請你二位等一會兒。”說畢,也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