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夢 退回去了廿年(3 / 3)

不一會工夫,他由裏麵笑嘻嘻的出來,向我兩人招著手道:“二爺請你二位進去說話。”

於是他在前引路,我們隨後跟著,在食堂左角,一間小屋子裏,見賴大元的二少爺、二小姐,和另外一對男女在吃大菜,屋子門口,還樹起了一架四折綠綢屏風,外麵看不到裏麵的。

賴二爺坐在大餐桌的上首,麵對了屏風。我一進門,就先接近了他。他穿了一套紫呢西服,頭發油刷得像烏緞子一樣,隻他那下闊上尖的窩窩頭麵孔,有點兒不襯。他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正在切盤子裏的牛排,卻回轉臉來,將刀尖指著我問了那聽差道:“就是他撿著東西?”

我看他這種樣子,先有三分不順眼,就站在屏風角不作聲。

胡聽差道:“張先生,這是我們二爺。”

李君站在我的身後,也輕輕的叫了一聲二爺、二小姐,不知不覺的微鞠了一個躬。

賴二爺又向我望了一望,問道:“你拾著了什麼?”

我道:“二爺,對不起,我不能先說。”

左首坐的一個綠色西裝少年,雪白的長方麵孔,有些像某票友,挨了二小姐坐著。他點了頭道:“對的,二爺,我們得先說出來。”賴二爺將叉子叉了一塊牛排,塞到嘴裏去咀嚼著,然後把叉子指著我道:“我丟了一個白金鑽石戒指,戒指裏麵,刻了有KLK三個英文字母,你說對不對?”

我道:“不錯,拾著一個鑽石戒指。不過有沒有三個英文字母,我還不知道,等我拿出來看。”於是在衣袋裏把戒指掏出來,在燈光下照了一照,果然有那麼三個字母。

賴二爺不等我說什麼,在衣袋裏掏出一隻綠綢錦盒來,放在桌子上,笑道:“你看看是這盒子裝的?”

我拿起盒子來,掀開盒子蓋,裏麵藍絨裏子有個凹的印子,把戒指放下去,恰好相合。因道:“對了,賴先生,這戒指是你的,你拿去罷。你是體麵人,我信得過你,不用另找人來證明了。”我把盒子遞在他手上,轉身就要走。賴二爺站起身來,將刀子點了我道:“你說,你要多少報酬?實對你說,我這戒指隻值三千塊錢,不算什麼。不過,我是送這位高小姐的。”說著,向在座的一位紅衣女郎點頭笑了一笑。接著道:“尋回來了,完了我一個心願,我很高興,願意謝你一下。”

我道:“東西是賴先生的,交給賴先生就算完了,我不要報酬。”

賴二爺指著胡聽差道:“你把他拉著,我這就……”說時,放下刀叉,在衣袋裏取出支票簿和自來水筆,就站在桌角邊彎腰開了一張英文支票,撕下來交給胡聽差道:“你給他,這是一千塊錢的支票。今天的日期,明天銀行一開門,他就可以去拿。”

我道:“賴先生,你不用客氣。假使我要圖你一千塊錢,我拿這戒指去換了,不更會多得一些錢嗎?”

賴二爺伸手搔了幾搔頭發,向我周身看看,沉吟著道:“看你這樣子,光景也不會好。”

那個穿紅衣服的女郎微笑道:“他不要錢,你應當明白他的用意。”

賴二爺點點頭道:“是了是了。”

將一個食指點了我道:“你姓什麼?幹什麼的?進過學校沒有?”

我看他這樣子,自覺頭發縫裏有點出火。

二小姐大概是多喝了一點酒,臉紅紅的,斜靠了那個像票友的男子坐著,微斜了眼道:“二哥,你這點馬虎勁兒太像爸爸。剛才小胡不是說了,他姓張,也在部裏當個小辦事員嗎?”

賴二爺嗬了一聲。見胡聽差手上還拿了那張一千元的支票,因道:“那麼,那一千塊錢你去兌了罷。江蘇王鴻記裁縫和高小姐作的幾件衣服,都很好。七百塊錢,算衣料手工。另外三百塊錢賞給那個作衣服的夥計算酒錢。”

胡聽差答應了一聲是。

賴二爺道:“嗬!李秘書怎麼來了?”

李君向前一步,哈了一哈腰兒。

二小姐笑道:“二哥,你看,你什麼事這樣神魂顛倒的?你不是叫他來一路到高小姐家裏吊嗓子去嗎?”

賴二爺笑道:“我這樣說了嗎?現在我們要到北京飯店去跳舞,這事不談了。可是我沒有一定的主張。小胡,你那裏拿拾塊錢出來,帶他們去吃小館兒。”

我聽了這話,不用他多說,我先走了。

出大門不多遠,李君追了上來,一路叫著:“老張,老張!”我停住腳問時,他道:“你這人是怎麼了?你臨走也不向二爺告辭一聲?”

我笑道:“我退還了他三千塊錢的東西,他沒有說一聲請坐,不是拿刀子點著我,就是把叉子指著我。我並非他家的奴才,怎樣能受這種侮辱?”

我很興奮地說著,說了之後,又有一點後悔,這話透著有一點諷刺李君。他倒不在意,承他的好意,替我雇了一乘人力車,把車錢也付了,送我回家。

次日早上到部,坐不多久,忽然陶科長以下,一大批人擁到屋子裏來,我倒嚇了一跳,立刻站起身來。

陶科長滿臉欣慕的樣子,向我拱拱手笑道:“張先生,電話,總長夫人打來的。”

我愕然道:“什麼?總長夫人打電話給我?”

科長道:“你快去接電話罷,總長夫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我見他如此鄭重的報告,不能不信,便到外麵屋子來接電話。我剛才拿了電話機,放到耳朵邊,隻“喂”了一聲,那邊一個操南方官話的婦人聲音,就一連串地問了我的姓名、職業。接著道:“我是賴夫人,昨晚上我們二少爺、二小姐回來說,你撿了鑽石戒指歸還原主,你這人不錯。二爺說,要提拔你一下,給你一個好些的差事。我已經和總長說了,也派你在秘書上辦事,照薦任秘書支薪水。以後要好好的辦事,知道嗎?”

我真沒想到總長夫人會在半天雲裏撒下這一段好消息。我既高興,又因久聞賴老虎的威名,不覺喜懼交集,什麼答複不出。幹了幾個月官,這算也學到了小官對大官那種儀節,半彎了腰,對著電話機子,連說:“是是……是是……”

最後那邊又說道:“沒話了,你好好幹罷。”電話便掛上了。

我放下電話耳機,才知道環在我身後,站了一圈人。我平常自負三分傲骨,現在接著夫人的電話,我就這樣手腳無措,心裏一慚愧,不免臉上跟著紅暈了起來。可是這些人毫不覺得我這態度是不對的,一齊笑嘻嘻地望著我。

陶科長問道:“原來賴夫人認識張先生!”

我笑道:“實在不認識。夫人說,把我調到秘書上辦事,先通知我一聲。”

陶科長立刻向我拱了幾下手道:“恭喜恭喜!”

陶科長一說恭喜,全科人一齊圍著我恭喜。那範科員握住我的手道:“張兄,我早就說過,翻過年來,你氣色太好,今年一定要交好運,我的話如何?”

我心想,我並沒有聽到你這樣對我說過。但我在高興之時,口裏也就說著:“果然果然。”

範君笑道:“既然如此,要請客才對。”

我還不曾答應,那位胡科員叫道:“不,不,我們公宴。”

我笑道:“各位且慢替我高興,雖然賴夫人有了這樣一個電話,可是在總長的條子沒有下來以前,還得等一等。”

陶科長也道:“等什麼呢?賴夫人一句話,等於賴總長下過十張條子。”於是全科人都笑了。

不到一小時,賴總長也來了。陶科長上去回了公事,再回科來,老遠地就向我拱手道:“恭喜恭喜,條子已經下來了。我們這科,大概是交了運,不但是張先生發表了秘書上辦事,這裏的李先生也同時發表了。一日之間,我們這裏有兩個人破格任用,大可慶祝,我請客,我請客。尤其是張先生這個職務是夫人提拔的,非同等閑。不用說,一兩月後,就可以升任正式秘書了。”

我見全科人恭維我,窮小子走進了鏡子店,隻覺滿眼是窮小子,忘了我自己。

不一會李君來了,自然又是一陣亂。

下午散值以後,陶科長和同事們沒等我和李君回家,就把我們拖到東安市場的廣東館子吃邊爐。

八時以後,滿街燈火,坐著人力車回家。可是一進大雜院,我就有一個新感想,身為農商部秘書上辦事,每日和總次長接近,叫我回家來,同賣切糕的、王裁縫、李鞋匠一塊兒打夥兒,這透著不成話。同事知道了,豈不要訕笑我?趕快找房子搬家。

黑暗中王裁縫叫道:“張先生回來了,恭喜呀!”

我高聲道:“你們知道我當秘書了?我告訴你們,天下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我不能永久倒黴。許多人想走賴夫人這條路子,花錢受氣,總走不通,你瞧,我這裏可是肥豬拱廟門,她自來。喂!罪過,怎好把賴夫人比肥豬?”我得意忘形,見屋子裏點了燈,也忘了門鎖過沒有,一腳把門踢開,笑道:“秘書回來了,賴夫人身邊……”

我話未了,隻見死去的祖父拿了馬鞭,我父親拿了板子,還有教我念通了國文的蕭老先生拿了戒尺,一齊站在屋裏。

我祖父喝道:“我家屢世清白,人號義門,你今天作了裙帶官,辱沒先人,辜負師傅,不自愧死,還得意洋洋。你說,你該打多少?”

我慌了,我記起了兒時的舊禮教家庭,不覺雙膝跪下。

我父親喝道:“打死他罷。”那蕭先生就舉手在我頭頂一戒尺,我周身冷汗直淋,昏然躺下。……哈哈!當然沒有這回事,讀者先生,你別為我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