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了一封信,墨沈淋漓的,還是極新鮮的字跡。拆開來一看,上麵寫著:
某某兄:
今天又是星期,我們自昨晚起,下了一個最大的決心,這一個星期日,決不打牌。但是,怎樣消遣呢?看電影,是三年前就看過的影片,而且有一張片子在漢口還溫習過一次;聽京戲,聽我內人唱兩句,比他們好;聽川戲,我耳朵還沒有那種訓練;聽大鼓書,有些書,我都聽得能唱了;這真是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今天怎麼混過去?
本來呢,每日辦公回來,未嚐不感到這時光無法消遣,但在街上兜兩個圈子,打八圈麻將也就過去了。星期日,尤其是無聊,街上兜圈子,人碰人,實在可以止步。雖然也還可以打牌,但這半月來,把第三個月的薪水,都預支來輸了一半了,實在應當變更作風。
鄰居古鬆兄,就是變更作風的一人,曾花二十元置了一副圍棋子來代替中發白。然而我是一手屎棋,他又不和我下。此外,隻有兩種辦法……
我看到這裏,且把信先放下不看,心裏暗下想著,我這幾位朋友,除了以上所說的那幾件消磨時間的辦法而外,他們還有什麼辦法?而且還有兩種?因此,我總想有半小時之久,依然不得要領,隻好再掀開信紙來,跟著看下去。那上麵原來是這樣接下去的:
兩種什麼辦法呢?第一種,我和朋友去借些書來看。然而這有一個最大的苦惱,自從幹這牢什子以來,書就成了仇人,一捧了書就要打瞌睡,白天睡足了,晚上會失眠的。第二種呢?倒也幹脆,就是買一瓶安眠藥水來,喝上一飽,死了拉倒,活了找不著刺激,又辦不了什麼事。
哈哈!這到底是笑話,你不要害怕。我還有個第三條路,便是讓內人自己上菜市,買一點小菜回來燒著吃午飯。請你先一兩小時來擺擺龍門陣,然後喝一兩杯大曲,吃著幹燒鯽魚、椿芽炒蛋和蒜苗炒臘肉。
飯後並請你和我們設計,下午怎樣消遣;你若不來,那些小菜我吃不了事小,這大半天日子怎樣過去呢?
真不是假話,我欣慕門外山腳下打石頭的那些石工,早上便來工作,晚上回家洗腳睡覺,他決不發愁這日子不容易過去。宇宙待我很好,我太對不起宇宙了。問題越說越遠了,但實際些還是望你看到信就來。即請早安。
弟吳士幹拜手
我看到了這封信,不由得大笑了一陣。一個失業的人,窮極無聊因而要自殺,那是可能的。一個有職業的人,而且收入相當寬裕,也要無聊得自殺,社會上的事就不容易讓人揣測了。然而這吳先生需要我去談天,也就情見乎詞。我隻得把要作的事停止,前去訪問他。
他所住的一幢上海弄堂式房子,上下三層樓,自然帶有衛生設備。而最妙的,便是上海弄堂式房子,由後門進出的習慣,這裏也有了。雖然他這幢房子,大門對了弄堂的空曠所在,然而他家還是由後門進廚房,轉到客堂間的後麵去上樓。
我轉過了廚房,就聽到前麵客堂間,劈劈啪啪一陣播弄麻將的聲音。這樓下另外一戶人家,我不便去探望。上了樓梯口,我叫了一聲:“士幹!”
他就在房子裏笑著答道:“請進,請進,我已經等久了。”
我走進屋子裏去,見士幹穿了西服,踏著拖鞋,架腿坐在布沙發上,兩手捧著一張報看。他桌上也放了一張報,在社論欄裏,看到密密層層地圈上好幾行圈圈。我笑道:“士幹,你真是我們新聞記者一個好友,連社論都仔細地看過了。”
士幹放下了報,站起來笑道:“你所說是極端的相反,大概我有事的時候,幾天都不看報,至多是看看題目;到了我沒有事的時候,不但是社論,廣告我也看的。這對新聞記者無幹。今天這張報上的社論,我就看過了三遍,最後我用墨筆把說理動人的句子圈點了起來。其實我對這國家大事,倒不那樣操心,隻是太太帶老媽子買小菜去了,讓我等得太無聊。”說著,打開抽屜,取出紙煙廳來敬煙。他又啊了一聲道:“你戒了紙煙?還是抽一支罷,不抽煙豈不更無聊?”
我笑著和他坐下,問道:“你怎麼老說無聊的話?以前你太太沒來,你一個人住在旅館裏,你說無聊,還情有可原,現在……”
士幹和我排坐著的,他伸手按住我的手,把頭就過來,對我耳邊低聲道:“現在我感到太太沒來以前,比如今舒服多了。我回來了,她天天照例是不在家,而……”他沒有說完,笑著搖搖頭。
我笑道:“總是在外麵打牌,而你又不能勸阻她嗎?”
士幹笑道:“還不光是這個。消費方麵,也感到家在故鄉,和家在重慶,有一與十之比。假使太太在故鄉沒有來,我每月寄百十塊錢回去,家裏要過極舒服的日子。現在重慶這個家,每月是一千五百元到二千塊錢的開支;家裏老太太,按月還要寄百十元去。加上各種應酬,簡直不堪想象。”
正說到這裏,隻聽到一陣高跟鞋聲,吳太太掀著門簾進來了。她雖然是三十以上的人,化起妝來還是很摩登的。新燙的卷雲頭,每個雲勾式的頭發,都是烏光的。在藍布罩衫外沿露出裏麵紅綢長袍。她笑道:“啊!張先生來了。我上菜市去的,身上弄得髒死了。”
其實,她那件罩衫,不但幹淨,而且還沒有一點皺紋,我已知道她說髒死了,是指著穿布衣而言的。我笑道:“吳太太親自上菜市買菜請客,至少,恐怕弄髒了絲襪子,真是不敢當。”
吳太太在煙廳裏取一支煙卷銜著,吳先生擦了火柴燃著,吳太太噴出一口煙來,笑著搖搖頭道:“絲襪子穿不起,不怎麼好的,也要二十塊錢以上了。張先生有朋友從香港來沒有?代我們帶一點東西來。”
我笑道:“半天雲裏飛來飛去的朋友,我不大多。”
此時樓下有人高叫著吳太太。她向士幹笑道:“你看,我一說話,把事情忘記了。你下去替我打幾牌,我去燒小菜。”
士幹笑道:“豈有此理?我去打牌,你去燒菜,把來賓撇在這裏獨坐嗎?”
吳太太道:“張先生當然可以去看牌。”
士幹道:“人家可不像我們這樣一對賭鬼。”
我笑著欠身道:“吳太太還是去治公,我和士幹聊聊天。府上不是有一位下江娘姨嗎?她足可勝任去燒小菜的。”
吳太太笑道:“可是可以做的,不過一兩樣菜,還是我自己動手放心些。”
她正在考慮這問題,樓底下又在高聲叫著“吳太太!”她來不及說話,徑自下樓去了。
士幹搖搖頭笑道:“真是沒辦法。可是也難怪她,兩個孩子都沒有帶出來,這裏又很少親戚來往,除了打牌,沒有什麼來消磨時間。她曾一度興奮著要去找職業,可是說起薪水來,總不過百餘元,又鼓勵不起她的興趣。再說,住的這個地方不好,前前後後十幾幢房子,幾乎每家都有一副麻雀牌留著消遣。隻要少了牌友,彼此都有湊角的義務。不然,你下次約人,人家不來。縱然不打算約人,女太太最講麵子,人家約著來了,不去不好意思。所以太太們的雀戰,也是個騎虎難下之勢,自己想不來,而鄰居來約了,隻有去。除非輸的太多了,牌友存一番惻隱之心,說是某太太輸的太多,不必約她罷。然而輸了又需要撈本。所以在許多原因之下,是成天成夜的打牌了。”
說話時,她家的下江娘姨,走來倒茶,站在一邊微笑,等他把牌經說完了,才笑問道:“太太買了好新鮮鯽魚,怎樣做呢?”
士幹笑道:“新鮮鯽魚罷了,還要加個好字。”
娘姨笑道:“很大,總有半斤重一條。”
我道:“價錢可觀吧?”
娘姨道:“平常有七八塊錢可以買到了;今天禮拜,恐怕要對倍。”
我聽了這話,不覺身子向上一升,望了她。
她點點頭道:“真的,我不撒謊。”
我向士幹笑道:“在下江,我們餐餐吃魚,有時真吃得膩了,何必花這大的價錢買魚吃?”
士幹道:“在南京,在漢口,我們對於魚並不感到很大的興趣;可是到了重慶,就非常地想吃魚。每個星期日,同事要到我家裏來吃家鄉小菜,這魚就是不可少的一樣。我想魚價之高,也許是下江人好吃,把它抬起來的。”
那娘姨靜靜地站在一邊,手提開水壺,等他吩咐魚要怎樣吃,不料他老是說。
士幹想過來了,因笑道:“我想喝點魚湯,就是蘿卜絲煮鯽魚罷。”娘姨道:“有火腿燉鴨子。”
他笑道:“我提調不來,幹脆你去問太太罷。”
娘姨去了,我笑道:“你的菜,辦得這樣豐盛,不是小菜,而是大菜了。”
士幹道:“在重慶有家眷的旅客,每個星期日,對於同事,有這種義務。好在這並不花我主人的錢,來賓是自吃自。”
我道:“原來是攤公分,我該攤多少呢?”
士幹將手掌連連搖著,笑道:“非也!無家眷的同事,不能不找一個地方打牌;打牌,無不抽頭之理。難道主人還能幹收頭錢嗎?就把這個來墊補小菜錢了,倒不因此增加什麼負擔。負擔在自己湊角而又每場必輸。”
我笑道:“你賢伉儷,都是此中能手,何至於場場輸?”
士幹道:“這有一個原因的,輸了自然是輸了;贏了呢,越覺得這是意外財喜,並不拿去抵償往日所輸的,更不會留著將來去輸。太太拿著勝利品,一定是走商場或百貨公司,錢多則買衣料,錢少則買香皂、手巾,或鹵菜。我呢,也不會留在身上,到街上買點零碎。巧呢,遇著三朋四友吃頓小館子。因此,往往贏十塊錢,反要花六七十元。所以輸了是輸,贏了也是輸,豈不是場場輸?這賭錢廢時曠日,勞民傷財,甚至傷了朋友們的和氣,實在不成其為娛樂。今天我要你來聊天,就想躲開這一場賭。”
一言未了,早聽到樓梯上一陣皮鞋響。有人大聲笑道:“為什麼躲開這場賭?我們老遠地跑了來湊這個局麵,主人翁不賞臉嗎?”
隨著這話,進來三個中年人:一個穿西裝,兩個穿青呢中山服,外麵套著細呢大衣。在重慶,這是一種生活優裕者的表現。士幹和我介紹著,全是他的同事。穿西裝的叫熊守禮,兩個穿青呢中山服的,叫牛有廉、馬知恥。他們見我穿一件破舊的藍布大褂,不怎麼和我應酬,我也不介意。
熊守禮在茶幾上煙廳裏取出一支紙煙,塞在嘴角上,兩腳提了西服褲腳管,人向沙發上一倒,坐了下去,然後擦火柴點著煙,噴出口煙來,表示得意。接著道:“昨晚吃醉了,現在還沒有醒過來。”
士幹道:“哪裏有應酬,會把你這酒罐子灌醉了?”
熊守禮笑道:“沒有女人的地方,我是不會醉的。昨晚在花……”
他說到這裏,突然將手握住了嘴,笑著低聲道:“你太太在哪裏?”
士幹笑道:“沒關係。在樓下打牌。你們的行動,她也管不著。”
熊守禮道:“自然是管不著,可是我們在這裏信口胡說,有引誘良家先生之嫌。”
馬知恥將放在沙發上的報紙拿起來看了一看,笑道:“一天到晚,也不知忙些什麼,今天連報都沒有看。”
牛有廉將手敲了茶幾道:“不談閑話,老吳,我們正為找你而來,你的意思怎麼樣?”
士幹笑道:“你看,一大早我太太已經讓鄰居拖了去湊角了,現在我自己家裏又要湊角,這未免不像話。我買了真的茅台,大家在這裏喝兩杯,飯後我們再找個地方去消遣。”
熊守禮道:“哪個上午喝酒!”
士幹道:“我今天實在不願打牌,除了打牌,無論三位作什麼事,我都願意奉陪。”
士幹的話才說完,牛有廉突然站起來,將掛在衣架上的帽子拿在手上道:“若是不打牌,我看幾位朋友談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