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幹笑道:“老柳在這裏,有辦法了。”
這老柳是彼此的朋友,他長一臉的大麻子,終年穿著破皮鞋和蹩腳西裝,另成一種形態。但他極會說笑話,索性取號柳敬亭,別號麻子。因為他這樣取號了,我們倒不好叫“麻子”,就叫他“老柳”。
老柳笑道:“這裏來罷,我們正欠著兩個股東呢。”
我們順了他的招呼走過去,見那裏三位陪著他,也都是士幹的老友。我們擠了坐下,以為加入股份,是加入吃茶股份,就沒有接著向下說這話。
老柳便向士幹道:“加入股子的話,你怎麼不搭腔?難道你另外有什麼好買賣可做嗎?”
他道:“我有什麼買賣?你說得我莫名其妙。”
老柳道:“你真不懂的話,我就來告訴你。”說著,將食指蘸著茶,在桌麵上寫了兩個字道:“我們這個,組織了一個公司。借了這點力量……”說著,他又在桌麵上寫了四個字,笑道:“大批的運著甜的、鹹的向下跑;船也不空回來,運來的是穿的用的,這樣來回一次,就是一二百萬呢。因為這樣一來,我們要弄點外快,誰也不能攔阻。我們現在知道,這樣東西……”說著,又將茶水寫了幾個字,笑道:“不久的將來是又要漲錢的。因為這一點計劃,還沒有發表出來,社會上是不知道的。趁此我們把貨買二三百件到手上,就派它每件隻漲在百元以下,我敢說十天半月之後,我們可以弄到三四個月的生活費。我們商議兩日,計劃完全定了,就是定金方麵,我們還差一二千元,想加入兩個股子,而你對某方麵又是有辦法的。正說著你呢,所以看你來了,我們歡迎之至。”
士幹聽了他這一篇話,立刻滿臉是笑,兩肩連聳了幾下,回頭倒向我問道:“老張,你看這事我能幹嗎?”說著,伸手搔搔頭發。
我笑道:“將本求利,有什麼不能幹?若說到身份上去,你們的頭兒大買賣也幹了,你們作他這千分之一的小買賣,有什麼不能幹?不過老柳說的這些話,我還不大懂。就依你們的計劃,進些貨物,總也要六七萬元的資本。你們一共分幾股?多少錢一股呢?怎麼加入兩股隻要千元?”
老柳笑道:“你隻會提起筆來寫得天花亂墜,說到實際,你怎麼會知道?我們定貨,是在公的、大的數目上,搭小的數目,並不須先付貨款,隻向出貨的方麵,憑某種力量說這麼一句話,到了貨賣出去了的時候,將人家的錢去提貨就得。”
我昂頭想了一想,點頭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這是什麼將本求利,這是因勢求利罷了。”
老柳笑道:“不管是將什麼求利,但我們是規規矩矩作生意。我們賣出去的貨照市價,當然不多賺老百姓一個錢,這決不能說是犯法。何況……”
我笑著搖搖手道:“你急什麼,我也並沒有說你犯法。”
說到這裏,老柳似乎有點氣餒,他在身上取出紙煙盒子來,張羅著將紙煙敬了一遍客。他在口角裏銜著煙卷,偏了頭作個沉吟的樣子,約莫五分鍾,突然將桌子一拍道:“星期害死人。”
我雖知道他這是“王顧左右而言他”的玩意,但這句話是驚人之作,不由我不問他一聲。我道:“人人都望星期,怎麼你說星期害死人呢?”
老柳又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幾個字道:“今天早上,有人要把這麼兩件存貨出賣,十二點鍾以前需要現款。這雖是兩件貨,可要五千多塊錢成交。今天是星期,銀行不辦公,我無法可想。但我知道,這貨到手,至多擱三天,可以賺一千塊錢,眼見一隻鴨子要煮熟了,卻讓它飛去,豈不可惜!便約了那人十一點鍾等我回信。自坐了一乘人力車,把上下半城跑了一個遍,找了七八位朋友商量這件事。究竟五千元的數目,不容易湊合,跑一頭的汗,分文無著。我還存一點私心,想把這生意拖延一日,到了星期一,我和銀行裏朋友合作就有辦法了。可是見著這位朋友時,他已經把貨物賣給一個江蘇人,五千五百元成交,我隻好白瞪眼。那位江蘇人,倒有點過意不去,請我到西餐館子裏吃了一頓西餐,用去他百十元,又買了一廳紙煙送我。”
我道:“他何必這樣客氣呢?這一筆生意,他也許是蝕本買賣,為什麼他倒先請客?”
老柳笑道:“這江蘇人是個生意經,他是找好了受主,才去把貨買下的。在人家那裏領了下來的是六千二百元,買貨拿出去五千五百元。一轉手就賺了七百元。”我笑道:“老柳,你怎麼就有這許多奇遇?”
老柳笑道:“這無所謂奇,更不是遇,隻要你肯跑腿,肯與市儈為伍,就可以發小財。因為在物價漲落方麵,我總比普通商人要知道早兩三天,買進賣出一下,就可以賺一筆錢。我舉一個例,我斷定了在三天之內,火柴要漲價,假如你不嫌麻煩,今天就買三五百塊錢火柴,在家裏囤著,一個星期之內,我保險你賺百十塊錢。可是你要嫌著在市場裏擠進擠出,有失書生本色,那就沒有辦法。有眼光,在重慶市上,極容易混。隻要一千元資本,每星期囤一次貨,出一次貨,每月準可以賺一位簡任秘書的薪水。一千塊錢日用品,並沒有好多,一不占地位,二不難搬,三也不難收集。就說火柴罷,老張,假使你有點興致,我們馬上湊你一百塊錢,到紙煙攤子上零收一批貨試試。現在市價,零賣是九毛一包,一百塊錢火柴,也不過一大網籃。你把這籃火柴擺在家裏不要動,一星期之後,我出一百二十塊錢向你收買,隻要你肯。”
他這一篇話,侃侃而談,不但我們這一桌人聽出了神,就連左右隔壁兩桌下江朋友,都停止了談話,來聽他的。
我笑道:“你這話自然頭頭是道。但問題的關鍵,是你何以敢斷定火柴會在三天以內漲價?”
老柳見兩旁有人注意他,微笑了一笑。
士幹笑道:“你聽他信口胡說。他有辦法,身上還穿的是這套蹩腳西裝?”
這句話把老柳激動了,滿臉個個麻子眼裏,都透出了紅色,頭一偏道:“我要胡說,你砍我的腦袋當尿壺。”說完,將指頭蘸著茶水,寫了兩個字道:“他們的後台老板,你們知道吧?他們以五百萬元的款子,在做販賣日用品的生意。”說著,將寫的幾個字抹了。又寫了字道:“這是我的熟人,他是走什麼路子,大家也知道。自昨天起,開始囤火柴,已經囤了這多草字頭了。”隨了這話,他很快的在桌上寫了兩個數目字。
士幹對於這種議論,似乎有一點戒心,便將眼睛望了他,學一句北平土話道:“你不怕搗漏子?”
老柳笑道:“搗什麼漏子?作買賣也不是犯罪的事。”
忽然有人叫道:“老柳,你在這裏,哪裏都找不到你。”
看時,見一個穿西服的人,脅下夾了新舊二三十本書走過來,老柳一介紹,是某會的秘書黃君。我們這裏,又擠下一個座位,添了一碗茶。他把書放在桌上,大家分著翻翻,有“幽默雜誌”,有“電影雜誌”,有“譯文雜誌”;此外有兩套一折八扣書,一是“紅樓夢”,一是“三國演義”。
老柳笑將一個指頭點了他道:“在這些書裏,可以看到老黃的閑情逸致了。何至於把‘三國演義’都得拿來再翻一翻?”
黃君一歪脖子道:“好!你瞧不起‘三國演義’?你向書攤子上去打聽打聽罷。三年來缺貨最早的是這套書。我和朋友預先約了三個月,後來親自跑了五次,今天才把它借到。”
士幹道:“這種書我們還是作小孩子時候看的,現在怎麼會想起來去翻它?”
黃君笑道:“原先每逢星期日,總不免到店裏去站站書攤子,帶幾本雜誌回家。現在我就沒有這興趣了。第一是雜誌上的文章,找不到新花樣,有些文章,簡直是我們在辦公廳裏擺龍門陣說的話。第二是香港、上海來的雜誌,價目太貴,一塊多錢買一本小冊子,隻能看二十分鍾,假如要雜誌來消磨這個星期日,總要二十塊錢才夠。”說著,他作鬼臉,將舌頭一伸,又搖了兩下頭,接著道:“三來呢?在內地印的雜誌,印刷得太糟糕了,紙又壞,手一掀就破了。我的目力不好,手又是汗手,土紙雜誌於我不適宜。現在我們幾個朋友專門彼此換著借書看。開始自然互換雜誌。後來雜誌換完了,就換一折八扣書看。不想在這裏麵居然找出了趣味。其實一折八扣書已經漲到照實價再加若幹了,然而我們還是這樣叫它,算一算比兩三塊錢買一本小冊子總便宜得多。合適的,我們也采辦一點。”
我笑道:“黃君此論,頗得我心。但是這樣,未免與抗戰無關。”
老柳把頭一昂道:“與抗戰無關?我覺得不作有礙抗戰的舉動,這就是愛國分子了。你看看這茶亭裏坐著談天的人,誰是在幹著與抗戰有關的?”
黃君皺了兩皺眉,笑道:“說句良心話,我們真沒有把什麼來貢獻給國家。上辦公室去,無事可做,抽煙、喝茶、看報,至多是陪著大家開幾小時的會,罰坐一回。出來了,溜馬路、找朋友是上等,此外是不必說了。我也不知道這些人都幹著什麼這樣忙。今天我走了三個旅館、兩家小公館,全沒有找著主人。”
老柳笑道:“你總算不白過這天了,走許多地方找朋友。”
黃君笑道:“我找著朋友又有什麼事,還不是談天嗎?最後,我想著,總也有和我一樣因沒有樂子而來上茶館的,所以到這裏來。不想果然碰著了。”
話說到這裏,大家已都感著無話。在高處向下俯視,見山崗下麵兩條馬路,高亮著一排路燈。
有一位孔君,外號老南京的,笑道:“天晚了,走罷,我們到老方家裏去打八圈罷。”說著,他舉著兩手,伸了一個懶腰。
士幹向我看了一眼,笑道:“為了躲開牌局,外麵跑了這一天,結局,還歸到打牌上去。”
老柳笑道:“老張,你認識老方嗎?當然,他的太太,你一定認得!”
我笑道:“你不像話。”
老南京低聲笑道:“真的,老柳的話沒有錯。”說著,把腦袋伸到桌子中心,向大家報告說:“此公是秦淮睥睨一世的歌女。”
老柳笑道:“可是不說破,見了麵,誰都不認識她。也不過三十歲罷,不想老實到那個樣子,臉黃黃的也不抹胭脂粉,總穿件藍布大褂,除了上小菜場買小菜,決不離開先生一人出門。有道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他說著,將手敲了桌沿,表示擊節讚美之意。
老南京道:“老方倒很大方,並不諱言以往的事,太太雖不出門,二三規矩朋友到他家打小牌,倒是歡迎的。因為太太哪裏都不去,在家也太無聊了。”
士幹聽了這話,不覺興奮起來道:“你們說的這位方兄,我也認識的,他竟有此豔福?我知道,他家去此不遠,拜訪他去。我真想著南京,見見熟人也好。”
老南京道:“去!我們奉陪。但是要湊一位牌角的話,你可不能推辭。”
士幹笑道:“去了再說罷。”
於是茶座上人,因了這話,分作兩部分,一部分另找辦法,一部分去訪“秦淮河上睥睨一世”的人物。我不認識這位方先生,當然不能去。去的是老南京、老柳和士幹,加上主人翁,正好一桌牌。
走出茶亭,士幹向我笑道:“你也無事,到我家裏吃晚飯去。”
我聽他的口音,簡直是不回家吃飯了。因道:“我沒有星期,本來是抽空陪你,現在該回家了。”
於是先走過分岔路去。隔了一叢短樹籬笆,聽到士幹問:“他們家打多大的?”
老南京道:“消遣消遣,至多小二四。”
笑音不斷——漸漸遠了。
士幹躲了一天的牌局,結果是不是會去打牌呢?這就非我外行所能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