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夢 在鍾馗帳下(2 / 3)

我拿了那單子一看,上麵石印好了現成字句,中間留幾個空格,是自來水筆填的。上寫:

“查得商人趙二,由口外運來土紗兩車,共計十二包,委係土產,並無其他私貨,及一切不法情事。請稽查後放行。年月日私貨嚴檢處章。”

看這張字條,由頭至尾,並無一個要納稅的“稅”字,不過是完成一回檢查手續而已。可是販貨的人,都拿了這張條子到屋子裏納稅,仿佛這是一種彼此默契於心的事。多此一舉的檢查放行,就不知其用意何在。尤其是那下麵代我填的名姓趙二,姓是第一,名是第二,他倒是不費思索的代填了。相反的,這就可以想到所謂檢查是怎麼一回事。我拿著這字條,就隨了那絡繹不絕的人,也擠到屋子裏去。

哦嗬!這裏好忙的公事,像銀行裏的布置一樣,縱橫兩櫃台,外麵站滿了販賣私貨的商人,紛紛向櫃上遞款。一位身著長袍,頭戴方巾的人,坐在寫字台邊,滿臉正氣隻看大家收款的人,想是一個權威。管他是不是那查貨員所說的稽核,我便遙遙地向他點了一個頭。他走近來,隔著櫃台問我有什麼事?我道:“你先生是……”

他道:“我是這裏總稽核。”

我笑道:“對了,我有一個朋友,托我帶一包棉紗交給總稽核。”

他立刻笑著點頭道:“有的有的,有這麼一回事。東西在哪裏?”隻這一刻工夫,他的正氣完全消失,帶了兩名工人出來跟隨我到車子邊,抬了一包紗就走。

抬走之後,他將我衣襟一拉,悄悄地引我到內會客室裏來,隨手將門掩上,深深一揖,請我坐下。他表示很親切的樣子,笑道:“你們商家也很可憐,既要送禮,又要納稅。那未免太冤。你送了我一包紗,照現在的價錢,已很是可觀,再要你照定章納稅,我良心上也說不過去。這樣罷,我給你一點便利,說這是公家所用物品,給你一份執照,可以免費過去。不過,那你就太占便宜了,你何以報我呢?”說時,伸過手來,連連拍了我幾下肩膀。

我道:“請總稽核吩附就是我無不照辦。”

他眯著兩眼向我一笑道:“你再送我一包紗,好嗎?”

我想,這家夥真是貪心不足,平白收了幾千元的賄賂還想個對倍。可是我根本不在乎這一車棉紗,隻要能達目的,絲毫不用顧惜。因道:“就勉遵台命。若是你先生肯幫忙的話,一回成交二回熟。在關外的商人,願意在下回奉送十萬兩禮金,隻要求一件事,他們的貨進關的時候,免被檢查。”總稽核聽到十萬這個數目,不免臉色一變,但立刻又微笑著向我道:“你閣下說的是一句笑話吧?哪裏有這樣值錢的貨,願花十萬兩請求免查?”

我道:“你先生且不問有這事沒這事,隻問你能不能作主。假使你能作主的話,我明天就把款子送過來,同時,貨也進關。你還是要現款呢?還是要支票呢?”

他聽了這話,不由得抬起手來,連連搔著頭發,皺著眉,可又微笑道:“你先生倒像是個誠實商人,我信得過的。但是你所說的這批商家,不要是販運違禁品的吧?”

我笑道:“他們預備下這麼些運動費,不管如何,總可以把貨帶進關來的。你先生若不要這筆款子,也是要給別人的。至於你怕我開玩笑,我這兩車棉紗,還相當的值錢,我願意拿來作抵押。我明天若不帶十萬現款來,你就把兩車東西沒收了。”

那總稽核聽到我說話這樣過硬,便笑道:“你先生和我開玩笑,是不會的。不過我想到這一筆大買賣。……”說著,又抬起手來,連連搔了幾下頭發,表示著躊躇的樣子。

我道:“既是總稽核覺得困難,我自然也不便勉強。”

他忽然跳了起來。將手拍了頸脖子道:“我拚著丟了這頂烏紗帽。有十萬兩禮金,我哪裏不能安身立命?好好!請你明天來。不過有一層,我也另外有個要求,支票我不放心。那樣多的銀子,我也帶不動。你們折合市價,給我金子罷。有了金子,你們就盡管闖關而過,我在關口上親自等著你們,你們運來的貨,是車運是馱運,或者是擔子挑?”

我道:“這三種運法都有。”

那總稽核沉吟了一會道:“既是擔子挑的也有,大概這裏麵不會有什麼笨重東西。我守這關口很多日子了,從來沒出過亂子。”

這時我心裏想著,這家夥真是利令智昏,糊裏糊塗地就答應了我的條件,但這事情究竟出乎常情。假如他一下子覺悟過來,一定會反悔的,於是就向他說道:“我們的話,既是說好了,我也不妨對閣下透露一些消息。要求免費進口的貨,也並沒有什麼了不得,隻是值錢而已。你閣下要的金子,也許他們不必遠求,在擔子上就可以拿得出來。”

那總稽核聽了這話,昂頭想了一想,笑道:“莫非他們帶的就是硬貨?若果如此,我想,太便宜了。”

我道:“隻要貴總稽核放他們痛痛快快過關,我想事後他們多少再補送一筆,也未嚐辦不到。”說著,我起身便要告辭。

那總稽核雖覺奇怪,也究竟怕將生意打斷了,站起來深深和我作了三個揖,又執住我的手道:“我們頃刻成交,兄弟快慰生平。等我兄再來,在舍下設筵歡迎。內人是歌舞班出身。教她找幾位老同事來,貢獻一點小玩意。”

我連道謝謝。

他道:“我兄道謝,那就太生疏了。小女今年十五歲,教她也拜在足下當幹女吧。”他一麵許著很多好處,一麵親自送我出關。

我想不到有這樣意外的收獲,回到大營,就把詳情向鍾馗報告了。

他笑道:“我說如何?這世界是賄賂勝於一切。”

於是他在一晚之間,征發了幾百輛貨車,將長短兵器,一齊放在貨車裏,神兵都扮著挑夫、車夫模樣,押了車子向關裏進發。

我騎馬在前引導。

去關口還有半裏路上下,便見總稽核帶了七八個公人打扮的角色,站在路邊等候。他也舉著兩麵丈來長的杏黃旗,迎風飄蕩,旗上麵大書“歡迎金礦工作人員過境”。我倒有些猶疑:怎麼把我們一行,當了開金礦的?

那總稽核倒也十分的見機,他笑盈盈地迎到我馬前,向我低聲道:“此地風俗,對開金礦的最為崇拜,所以兄弟這樣舉旗歡迎,好請痛快過關。”

我預先得了鍾馗的指示,把身後一輛四輪大車指給他看道:“送先生的禮物,都在這車上,請先生過目。”

他笑道:“何必這樣忙呢?難道我還怕各位過了關會賴賬不成?”他口裏雖如此說,人已走近車子,打開車廂門去看。車裏麵黃澄澄的金磚與金條,使他心房亂跳,兩腳軟癱了動彈不得——他已是讓這動人的東西嚇傻了。

我回頭問道:“我們可以進關了嗎?我們路上這些車輛,隻等著你先生一句話。”

他聽著,才醒悟過來,笑道:“是是是!我已在關上打過招呼,有我這兩麵杏黃旗子引路,什麼地方都可以去。這一車子東西,似乎兄弟應當押解了走。若同路進關,透著有點不便。”

我道:“這個不妥吧。到了關口,守關的人,不要我們進去,我們又奈他何?”

那總稽核看到了一車子黃金,恨不得將身子鑽入車廂,和金子化成一塊才好。現在眼睜睜看到金子擺在前麵,不能帶走,十分著急;然而我說的話,又是入情至理,他無可回駁。在黃金車邊站著呆了一呆,因道:“這樣吧,我押了這車子先走,你們隨後就來。”

鍾馗此時裝扮一個行商,正站在我麵前,聽了這話,便搶著答道:“好好,就是這樣辦。我們隻要有人引路,自然會衝了過去。”

我聽到他說出了一個“衝”字,覺得有些露出馬腳,然而那位總稽核全副精神,都注射在那一車金子上麵,鍾馗所說的是什麼,他並沒有理會,自己跳上那輛騾車,接過趕車人的馬鞭子,刷刷幾聲,將騾子鞭得飛跑。那些跟他來歡迎遠客的人,莫名其妙,也就隨在車子後麵跑。鍾馗督率裝兵器的車子,更不肯放鬆半點,緊緊地隨後跟著。果然那些守關的兵卒,看到兩麵歡迎杏黃旗在半空飛揚著來,後麵跟了一道長蛇陣的車輛,都也毫不介意,由著他們過去。

那些車子進了關,並不遠去,都停在檢貨所門外的廣場上。

鍾馗看到了車子都到齊了,這就差兵士,向天空放了三個流星號炮。在轟轟三響之下,所有押車進關來的人,各在車子上搶得兵器在手,同時有人把“蕩妖軍”的大旗由車廂裏取出,就落下歡迎旗,利用那旗杆,把這軍旗迎風展了開來。

關卒見飛軍從天而下,早就嚇壞了。各丟了武器,或背包裹,或提皮箱,紛紛逃跑。有的跑得太匆促,提箱蓋不曾關得牢,蓋子飛開來,撒了滿地的鈔票。這樣一來,前麵的人,回轉身來,要撿點回頭貨,而後麵跟著的人,也見財有份,搶上前一步,就地拾起來。大家見了鈔票,忘了性命。

鍾馗帶的神兵搶上前去,一個個斬盡殺絕。

那位引狼入室的總稽核,趕走了一騾車金子,拚命在前麵逃跑,鍾馗躍馬向前,緊緊跟著,他見事情已急,跳到路邊臭泥溝裏去藏躲。來了一個野狗,嗅到他周身銅臭,以為是一堆臭屎,一口把他腦袋咬掉。他要的那車黃金,正是毫厘不曾帶走。

“阿堵關”上這一陣紛亂,早把守將錢維重驚動,關裏的二道關口,早早閉了。

鍾馗進到關前,隻見城牆上懸了一幅白布,大書特書“與蕩軍決一死戰”。鍾馗以為錢維重必定開關前來迎戰,便擺下陣勢等候。

不想一小時二小時的順延下去,城裏寂然無聲。他一聲號令,向城進攻,先進城的神兵,打開關來讓我們大隊人馬進去,大家隻叫得苦。原來關中守軍跑得毫毛未留下一根。這裏麵地勢低窪,全是爛泥,下馬不得。

據探子報告,錢維重把麵上三尺地皮都已刮了走,落下這般情形。大隊人馬隻好再退出二關紮營。

鍾馗在中軍帳裏召集會議,因道:“錢維重是我們必須斬除的惡魔之一,難道讓他逃走不成?”

含冤參謀笑道:“在下倒有一個以毒攻毒之計。凡是貪財的人,還隻有以財來治他。”於是如此如此,說了一遍。

鍾馗撫掌大笑道:“此計大妙。”

那含冤參謀就駕著雲霧走了。

不到大半天,他手牽一串大金錢,每個錢眼套上一個人,如戴枷一般,用大錢將人枷住。其中第一個,豬一般肥的便是錢維重。

鍾馗站在中軍帳前,笑問:“這批家夥如何就擒?”

含冤報告道:“在下到劉海大仙那裏借了這串金錢,擺在大路上。這錢果是寶物,放出萬道光芒。錢維重帶領千百輛車子,滿載金珠,要到美洲新大陸去做黃金大王。他看到路上這樣大的金錢,不肯放過,下了車親自來審查。他對於金子的鑒別力最豐富,看出這錢是十足赤金,便伸頭鑽入錢眼,肩上掛著一枚送上車去。他的老婆兒女,怕錢會落到他人手上,也照樣鑽入錢眼,各在肩上掛起一枚。哪知道這串錢的繩子,卻在我手上。我念動真言,錢眼縮小,把他圈上,就牽狗一般牽來了。”

鍾馗望了錢維重道:“一個人要錢也不過為了衣、食、住。你有了這樣多的資財,要拿千百輛車子來裝,你就是吃金子、穿金子,這一生也夠了,為什麼你見了錢還是要?對你這種人一刀一個,未免太便宜了。”便叫士兵們在中軍帳前架起爐鍋,把錢維重身上帶的金條金葉子熬了一鍋金汁,所有他家人不問男女老少,一齊灌瓢金汁。

於是他們外套金錢,內飲金汁,收拾了最後一息的生命。

這時候,身穿藍布長衫,口喝綠豆稀飯的我,由他們看來,是在天堂之上了。

鍾馗收複了“阿堵關”,休兵一日,再行前進。

晚間,他在案上披閱地圖,一個人卻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在帳下辦公的人,都有些愕然。

含冤參謀便問道:“元帥為何發笑?想必勝算在胸。”

鍾馗道:“你有所不知。由這裏去三條路,都是墜入魔道的。另兩條路不談,單說向西的這一座關叫做‘混蟲關’,裏麵是‘渾談國’。”

含冤笑道:“這名目就夠有趣。當年晉朝人士如王衍之流,崇尚黃老,喜說不著邊際的玄學,這叫‘清談’。如今有了‘渾談國’,渾者清之對也,莫非這裏人都是談酒色財氣的?”

鍾馗道:“非也。酒色財氣雖不是高談,究竟是情欲中事。你也不見誰談酒色財氣,會有人打瞌睡的。這‘渾談國’的人,有一種習慣,每天要集攏千百人在一處渾談一陣。雖然人多,而談者隻有一個首腦人物,至多兩三個,其餘都是被派來聽談話的。他們所談,沒有準稿子,上自玉皇大帝,下至臭蟲,談話的人肚子裏有什麼談什麼。甚至談話的人肚子裏什麼都沒有,由他的幕賓,擬上一張稿子,到了談話的時候,他捧著念上一遍,念完了,他連自己也不知道談著什麼。”

含冤參謀點頭笑道:“如此說來,果然是渾談。”

鍾馗道:“其渾尚不止此。每次談話總有兩三小時,談話談的不甚重要,那還罷了,被派來聽話的人,可以坐著打打瞌睡,轉轉念頭,若是遇到那重要的地方,聽談話的人要挺直的站著聽,時間已久,腦筋發脹,兩目無光,兩耳無音,兩腿發酸。渾渾然不知身在何所。渾然一堂,如醉如癡……”

鍾馗說到這裏,忍俊不禁,又哈哈大笑起來。

含冤參謀笑道:“果然渾得厲害。所謂‘混蟲關’,那就是指這輩混世蟲而言了。晉人清談,尚且誤國。這樣渾談,豈不誤盡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