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多鍾的時候,劉伯同向辦公室裏走來,見了金子原便道:“佟北湖已經來了,專員有工夫和他相見嗎?”金子原道:“他已經來了嗎?”劉伯同道:“他早就來了,因為沒有到鍾點,所以沒有敢來請見。”金子原道:“那你同張丕誠兩個人陪他到內客廳去吧!”劉伯同答應“是”,就退了出去。金子原和楊露珠、杏子說話,老沒有完。楊露珠看看已經十點鍾了,便向外麵指指,金子原這才收了笑容,大踏步走了出來,楊露珠跟在後麵。這裏劉、張二人都已站起,佟北湖早迎上前來,跟金子原一鞠躬,子原也不好不理,對他點點頭。佟北湖看到楊露珠,又是一鞠躬。楊露珠心裏明白,這是以專員夫人之禮相待,也就笑嘻嘻的回了一鞠躬。自然這裏已經遞過信去,佟北湖也不必再裝貧窮,所以就穿了一套筆挺灰呢西服,而且刮了臉。這在楊小姐看來,他又是以幾個月前比局長還大的官出現了。佟北湖道:“劉先生打了電話告訴我,說專員有事情相問,所以北湖就及時前來。”金子原道:“坐下談吧。”這裏共七把沙發,靠裏三個,兩邊四個。佟北湖就在靠西末了一個沙發前站定,還未曾坐下,金子原倒不怎麼遷就,就在上麵長沙發上坐下,各人也都坐定,楊露珠卻坐在上麵一張單人沙發上麵。金子原道:“坐下吧。”他始終沒有稱“佟先生”,隻將手指了一指。佟北湖這才坐下。杏子將茶端來,自然先端給佟北湖。佟北湖笑著把茶杯由茶盤裏接了,笑道:“杏子姑娘,我們好久不見了。”杏子笑道:“是的,可是現在又見著了。”這卻告訴人,佟北湖從前也是常到陳六公館的。杏子敬過茶煙,劉伯同坐在佟北湖對麵,就對他笑道:“我們專員覺得日本人公家占領了的東西,現在多數退還了,可是私人占有的,恐怕還很多吧?佟先生對這方麵,大概很知道一點。”佟北湖道:“是!雖不敢說知道得很多,大概也略知一二吧!比如房子,雖然查封不少,但是像樣的房子,也還多著呢。我這裏有個單子,請專員看看。”說時,便從西服袋裏掏出一張紙來,雙手送給金子原。金子原接過來從頭一看,共有三十多處,就很吃驚的道:“我們經手查封的已經不少,當然還有其他幾處要查封的。一家兩家,我們還未曾查封,這也事所難免,何以還有這許多?”佟北湖道:“專員請想一想,日本人在此地盤據了九年,占的房子當然不會少。我所開的單子,房子都還值得一看。至於細小的,單子上根本沒有提到。這些房子,是日本人占領的,那還好查;就是一般跟隨日本人的,他們的房子,比較難查一點。這單子上開的,都是跟隨日本人有真憑實據的,決不冤枉一個好人。專員若是得閑,把這裏麵大些的房子查一查,那就真相大白了。”說完,方才坐下,而且隻坐了一點邊沿。金子原道:“這契紙方麵,有些是用老婆名義的,自然,有些婦女當真有點產業,這就難以判斷。”佟北湖笑道:“在跟隨日本人的那些人,那就太太小姐,十分之九是走一條路的。當然,事情也有例外,像楊小姐就是一個。但是像楊小姐這種人,那真是十裏挑一了。”他說這話時,故意向楊露珠看了一眼。楊露珠就怕漢奸字號,現在佟北湖替自己辯護,禁不住嘻嘻一笑。金子原倒不問是漢奸不是漢奸,目的是查房子。便道:“好的,那我們就查一查吧。”
劉伯同、張丕誠二人也是怕提漢奸字樣的,不過佟北湖是有名的漢奸頭子,他不怕提漢奸,當然旁人也不怕。誰知他說起話來,把“漢奸”二字輕輕換作“跟隨日本人的”,這家夥說話倒很靈巧。劉伯同取了一支煙銜著,問道:“這是房子,還有其他的東西呢?”佟北湖道:“其他的東西,就是他們的錢財了。當然也是前麵一句話,凡是日本人的,中央各機關坐飛機來了幾個人,查的查,封的封,那倒好辦。你是日本人,幹脆把你刮來的家財倒出來。雖然他們在中國的銀行裏也許存上一點,但是中國人總沒有那樣傻,還讓他提回去。日本辦的銀行,早一齊封了。至於跟隨日本人的大官大員,小官小員,還有許多資本家,這就難說了。因為存的時候,他就存上幾個戶頭,查雖然可以查,可是這丈夫轉妻子,老子轉兒子,甚至於哥哥轉兄弟,查出來了,他們還可以賴。北湖也把這些人擬了一個名單。”說著,又在衣袋裏掏出一張單子,很恭敬的遞給金子原。金子原接過來一看,上開某某等人約有金條多少根,現存某銀行及某銀號。他看過一遍,問道:“這開的數目都是實在的嗎?”佟北湖依然站著,因道:“這些金條,都是北湖親見或者耳聞的,雖然數目不能確定,但是他們與銀行銀號裏有來往,那確是事實。專員照著名單的姓名,查上一查,也不難查出一個數目來吧?”金子原道:“好吧,這作為預備參考吧!坐下,坐下,不必拘禮。”劉伯同道:“專員叫仁兄莫要拘禮,你就坐下來吧。”張丕誠和他坐在並排,便拉著衣服讓他坐下。楊露珠含笑道:“你對脂粉隊裏的情形也很熟悉吧?現在跳舞場裏,還有他們在裏麵鬼混嗎?那倒可以請你帶專員去看看。”佟北湖笑著一抱拳頭道:“現在跳舞場裏沒有他們了。專員就是愛跳舞,那也要到正大光明的地方,這些地方如何去得?”楊露珠看看金子原臉上還帶有幾分笑容,便道:“看看要什麼緊,也許能夠得到一點真材料,你說是嗎?”金子原斜靠著沙發,將右腿架在左腿上顛著,笑道:“楊小姐,你去不去看看?”楊露珠將身子一扭,笑道:“我不會跳舞!”這就引得滿客廳大笑。金子原道:“當然,這兩張單子總比較可靠。天晴了,我們就去調查。以後有什麼事,就用電話通知,佟先生總可以前來的吧?”頓時,佟北湖得著“先生”這個稱號了,他滿臉笑容,便道:“總在家的。就是有什麼事出去了,得著電話總可以趕來的。”張丕誠這時看到有了插言的機會,便道:“有個湖北劉家。”佟北湖不等張丕誠說完,便道:“這劉家我認得呀!”張丕誠正要插嘴,楊露珠道:“他家有個劉素蘭小姐,我們是朋友呢,人的確很好。”這一個“好”字,有兩種解釋,第一,待人挺好;第二,長得很漂亮。張丕誠總以為提起了她,楊露珠會吃醋的,可是不然,她還誇讚了一句。佟北湖也沒想到,這姓劉的也是漢奸,現在楊露珠竟說和劉素蘭是好朋友,這話倒不好說下去,隻好望著楊露珠笑了一笑。金子原看佟北湖的態度,也明白其中道理,便道:“這劉家我們應當分開來講,在公事上說,自然他是有罪的。至於他的家裏,不能個個都有罪呀。所以剛才楊小姐說和劉素蘭是好朋友,那是私人往來,當然可以。”佟北湖看看張丕誠的神氣,聽了金子原的口風,心裏早已明白,便連稱“是是”。這佟北湖最善於逢迎,談了一個多鍾頭,完全合意。看看快到十二點鍾了,就起身告辭。金子原也不強留,就道:“多謝多謝,我們受益良多。”這一聲“受益良多”,佟北湖真是感激涕零,鞠一個九十度躬,出門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