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基本的“成癮”,就是對“我”的癮。人最不舍得放棄的,就是“我”的存在。人為什麼要不斷尋求存在感?因為隻有這樣,人才能不斷地相信“我”在。要戒斷這個癮比死還難受,因為死之所以難受,隻不過是因為死一般來說會減弱我們的存在感或者威脅到我們的存在感。
第一節 基本的謊言
說“我”不存在,我自己都不相信。雖然我們可能聽說過佛家或者別的什麼人說過“無我”,而且這種說法聽起來也很酷。雖然很多人也喜歡這樣說說,顯得自己很高深,但是從心裏,我們都並不相信這一點。很多說“無我”的人,也是為了讓“我”感到自己很出色,很不同凡響,才說“無我”的。如果真的他們相信“無我”,那麼有什麼理由去表現“我”的出色呢?
世間理論的起點,一定要從一個大家都相信的公理開始。比如歐幾裏得幾何學,一開始的公理是,兩點之間直線最短。這個是人人都相信的,誰都知道,如果我們繞路,一定會更遠。但是回歸療法最荒謬的地方,就是它的理論起點,是從一個所有人都不會真心相信的前提開始的。這個前提就是“無我”。佛教已經開悟的大師會相信這個前提,但是他們可能已經不算人了。但不從這一點開始,我們的這個言說體係就不能自洽,所以我們還是隻能從這個前提開始。當我們把這個體係看完並且實踐之後,你會發現我們的前提是對的。
我們的理論認為,我們相信有我,是我們迷失之後的信念。因為我們迷失了,所以我們才需要證明“無我”,如果我們沒有迷失,其實我們根本就不需要證明“無我”,因為明明白白可以知道就是“無我”的。兩點之間,未必總是直線最短,但是無我比那些公理都要確定無疑的。
如果你很誠實,我估計你會覺得這段話不可信,是的,我不打算說服你相信,因為我根本就沒有辦法說服你相信。
我們可以從不相信的前提開始,去推出我們的理論體係。或者,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從“姑妄聽之”的態度開始,去聽聽我們的理論。
這個很有趣。就像“假如明天太陽突然西升東落,動物和人會是怎麼樣的”這樣的虛擬前提的思考。
當然,我們也可以稍稍說幾句,無我似乎能說明白的地方。這種說法也並非“絕對真理”,不過是可以大致給你一點感覺的,一種近似正確的說法而已。
說“無我”,並不是說否認你所看到的那個能運動能呼吸活著的身體,也並不是說否認那個能思考有快樂悲傷種種感受的心靈。說“無我”,首先是否認你所具有的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你覺得好像在這個身體中,或者說發起這些思想的主體,是有一個持續存在的、穩定的“我”。我們會覺得是“我”在呼吸,是“我”在思考。這種“有個我”的感覺,實際上是沒有充分根據的。古代哲學家笛卡兒說,“我思故我在”是一個可以確定的公理,但是後來的哲學家指出思隻能證明思在,而不能證明我在。“思故思在”才是合理的說法,而“我思故我在”是沒有根據的,是把一個“我”偷偷放進去的結果。
沒有“我”,萬象隻是按照其因果去流轉。正如莊子所說,我們的肉體不過是物質的產物,當這個身體死去,它就會轉化為泥土,然後變成草木的一部分,變成馬的一部分或者螞蟻的一部分。思想在世界上傳播,也不過是以不同的身體作為其臨時的載體。今天我覺得這個思想是我的,但是明天也許另一個人會接受這個思想,實際上思想並不屬於任何一個人。
回歸療法的理論是,其實,在最深最純淨的真心中,誰都知道並沒有所謂的“我”。而每一個人的心中卻都有一種強烈的信念認為有一個“我”,並且有強烈的心理能量或者說欲望讓這個“我”存在。這構成了一個最基本的矛盾。
“我”是一個最基本的謊言,不過是一個人們極為喜歡的謊言。“我”是一個夢,不過是一個人們希望其能極為美好,從而不醒的好夢。
但是,盡管我們都強求“有我”,但是真實並非如此。於是,世間的一切每時每刻都展示出“無我”。“有我”的念頭實際上每時每刻都會被挫折幹擾——這種說法,看起來和讀者的實際經驗也許並不一致。這是因為我們在迷失的過程中,已經建構了非常複雜的自欺係統。但即使如此,“無我”的跡象依舊隨時存在。真誠而仔細地觀察就可以看到。可以看到人是變化的,可以看到人的思想性格都在和外界交流和相互影響,可以看到我們自以為“我”所有的那些特點,在現實中有很多的反例。
因此,維持“我”的謊言並不容易。這個謊言隨時都有漏洞。要保持這個謊言不被戳穿,就必須使用種種手段。我們可以想象一下,一個說謊的人需要如何保護謊言,他可能需要分散別人的注意力,可能需要用一個又一個的新的謊言去彌補漏洞,可能需要對懷疑他的人發脾氣,或者討好懷疑者使之不忍心質問……所有這些方法,也都會用在人的生活中,以維持“我”的幻覺性的存在。
這個基本的謊言,不能停止圓謊的過程,隨時停止隨時就會讓真相出現,因此,迷失的過程必須是隨時不間斷地圓謊——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如果有一秒鍾這個過程停止,這一秒就會讓人有可能看到“無我”。騙子都必須不斷地圓謊,或者用一個新謊言取代舊謊言。因為真相是隨時存在的,而謊言總有露餡的時候。在“我”的問題上,沒有一個人不是騙子。順便說,正是因為謊言需要隨時去圓,否則真實就會顯露,所以發現真實的方法也就非常簡單,你隻需要停止一切心理活動,在無念的狀態下等待,就有開悟的可能。而停止一切心理活動這種簡單的事情我們很難做到,就是因為我們心中有個騙子,它最怕真實顯露,所以必須隨時阻止我們停止心理活動。水隻要靜下來,就可以映照出我們的真麵容,而騙子為了讓我們看不到真麵目,就必須不停地把水攪渾。人最大的自欺,就是騙說有一個“我”。
第二節 存在感獲得的方式
存在主義的哲學家和心理學家都發現,人的所有欲求、需要歸根結底會歸結到“存在性”的需要;人生命中的各種主題,最後都可以歸結為“存在主題”。存在主題關乎生與死,愛與孤獨,選擇與責任,意義感等。弗洛伊德早期從生物學的角度出發,把研究的焦點放到“性”的主題上,但是到了晚年也發現“性”主題不過是生死主題的一個表現形式。所有存在主題的成功,所帶來的成就就是強化了“存在感”,而存在主題的所有失敗,無非是削弱了存在感。“活著”的感覺和“死了”不同,是活著讓我們感到自己“存在”,而我們認為“死了”就不存在了。愛之所以令人向往,是因為愛讓我們感到有存在感。我們被愛,是別人肯定了我們的存在,而孤獨沒有人愛,則存在的感覺或生存的意義就難以被找到了。其他存在主題也是一樣。
而所謂的“存在感”,是感到有了什麼“存在”呢?當然是“我”存在。存在感,就是“我存在”的感覺,就是一種相信“我”在的心理能量。
追求存在感,實際是試圖證明“我”存在,也就是我們前麵所說的那個“基本謊言”。
人是如何說謊的呢?
證明“我”在,實際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本來就不存在。但是,有些方法可以讓人感到好像“我”在。
在視幻覺圖中,我們就可以看到某個實際並不存在的東西存在。
在催眠術中,催眠師也可以通過催眠的技巧,一種巧妙的混淆技巧,或者一種說服的技巧,讓人們產生幻覺,從而“看到”某個事物存在,雖然那個事物實際上根本就不存在。比如催眠師可以讓被催眠者抱著一張椅子跳交際舞,卻讓被催眠者以為他是和一個美女跳舞。
人最早的催眠,就是讓自己相信“我”是存在的。它的基本邏輯是,如果“我在”,我會有種種表現,而如果我們看到了這些表現出的事物,就可以證明“我在”。
有個村子,人們養的雞經常莫名其妙地丟失。有人說,“村子裏一定有一隻黃鼠狼”。人們問,“你見到這隻黃鼠狼了嗎?”他回答說,“黃鼠狼是偷雞的,現在雞紛紛丟失,就說明一定有一隻黃鼠狼存在”——大家看出來這個人的話的邏輯漏洞了嗎?雖然有漏洞,但是這個漏洞並非顯而易見,所以他還是可以讓很多人相信,可能真的是有一隻黃鼠狼。
人證明“有我”的所有證據,包括所有古代的哲學家和智者,如果我們追到最後,也無非和那個證明黃鼠狼存在的人所給出的證據一樣。——讀者如果不厭倦思考,可以讀讀古今所有的哲學著作,看看是不是這樣。
最直接的就是笛卡兒,他說他唯一能證明的事情,就是“我”存在。因為他說他用思考的方式,無法證明任何東西的確定存在性。但是既然思考著,那麼“我思考故我存在”。為什麼“我思故我在”呢,前提是他認為“我是思考的主體”,我是可以思考的,因此當思考存在了,就認為我存在了。這就和“黃鼠狼是吃雞的,雞被吃了,所以黃鼠狼存在”是一樣的邏輯。
催眠中的一個方法,就是給出一個毫無理由的規則,“當你的眼皮感到越來越沉重,你就進入了催眠狀態”。然後,他就用懷表、鋼筆等在你眼前晃,並讓你注意這個物體,過了一會兒,你的眼皮感到沉重時,他就會說“你的眼皮越來越重了,你在逐漸進入催眠狀態”。你會在他的誘導下,去看自己的眼皮是不是“越來越重”,當你發現他說得很對,你的眼皮果然越來越重的時候,你就相信了他的話,以為自己進入了他所說的催眠狀態——但是,“當你的眼皮感到越來越沉重,你就進入了催眠狀態”這句話,有什麼證據?這個你沒有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