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張大爺後,釋然這才真正確信自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從寺裏出來,他最珍重的師父並沒有與他金玉良言相送;從小鎮上經過,他甚至都沒有機會去見一見那些最親切的人們。對這是一場秘密出行,釋然心中有著無限的勇氣和向往,但同時伴隨而來的,還有擔憂。他自小在寺裏長大,山下的小鎮是他最大的天地,外麵的世界一直都杯群山阻在了視線之外,他曾無數次想象著外麵世界的美好,但真正要去走這一步的時候,釋然卻有了許多膽怯。
“戒緣師叔,你說,我們還會回來嗎?”釋然想起了張大爺剛才說的那句話,這同時也是他自己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擔憂。
“你還想回來嗎?”戒緣師叔反問了一句。
“這個……”釋然自己也沒有答案。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做出這個決定究竟是有多麼匆忙,甚至還有些不負責任。他突然想到了死亡這個詞,那曾經是一種讓他絕不願意再回想起來的經曆。這麼些年來,釋然一次次試圖忘記自己流落街頭時候的模樣,他不斷欺騙自己說現在的幸福是有多麼珍貴。確實,對於其他師兄弟來說,釋然的幸福來得太不容易了,以至於他根本就不知道應該怎麼去珍惜。但他永遠都忘不了的過去是一塊太大的陰影,不把這塊心病除去,他永遠都找不到屬於自己的快樂。尤其是當他看到那母親一般慈祥的目光時,釋然知道,自己心中的渴望被點燃了。
戒緣師叔從來沒有追問過釋然的過往,但這並不能代表戒緣師叔不了解釋然。他看著這個一臉茫然的後生,本想開口勸導幾句,卻最終沒有說出口。他們腳下的青草已經開始奮力生長了,連拂麵的春風都是暖的,大自然間的任何一個生靈都不願意錯過這大好的春日。而匆匆趕路的,卻隻有這兩位出家修行人。
“釋然,給我講講你以後的夢想吧。”戒緣師叔旁敲側擊地問。
夢想,對住在寺裏清淨身心的釋然來說,曾經是多麼遙不可及的詞彙。他一度強迫自己忘記夢想,隻去關注自己正在生活著的每一個當下。但年輕人終歸是年輕人,他哪裏禁得住心中對欲望的探究?越是緊閉,反而越想要衝破。可一旦衝破之後呢!生活留給釋然的路,很長,也很難。
釋然支支吾吾了一小會兒,最終沒有說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他早已經習慣了一日三餐的簡單生活,每一天都有固定的事情要做,從來都不需要主動去考慮下一秒後的未來。而現在,一切都成了變量。
戒緣師叔對釋然此時的迷茫和擔憂了如指掌,畢竟,他在外雲遊這麼多年,當初也是從如同釋然這般初出茅廬的小沙彌成長起來的。看著現在的釋然,戒緣師叔就像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他滿心都是關愛,卻也包含了少許恨鐵不成鋼的怨念。“釋然,不管這條山路通向何方,我想你從來都不用去想。不論他有多遠,也不論你能想出多少種不同的答案,現在唯一需要你去做的,就是抬起雙腳走下去。路,是用腳步來丈量的,不是用思想。你懂我的意思嗎?”戒緣師叔問釋然。
以釋然現在的年齡去理解這樣的哲思,並不存在很大的問題。真正的問題不是理解,而是踐行。釋然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該怎麼做。
“所以,其實你完全可以放心告訴我你現在在擔憂什麼?要知道,再好的旅行者,也需要一個優秀的向導。”戒緣師叔停下了腳步,他知道,如果不把釋然心中的疑慮解決掉,接下來的路途對彼此都將是極大的考驗。
“師叔,我……”釋然欲言又止,“我害怕從此以後再也回不來了,回不到這個小鎮,回不到我們的寺裏,再看不到師父和眾位師兄弟。”說到這裏時,釋然眼中已經含著淚珠了。
戒緣師叔明白,未卜的前程對這個未經世事的孩子造成了多麼大的心理壓力。他現在任何的勸解,都會變成無意義的聒噪。真正能夠讓釋然從這一困境中走出來的,正是那些他所一直害怕去麵對的未來。隻有經曆後,才會存在戰勝的可能。“釋然,就像是我剛才說的,你不走,就永遠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長,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走多遠,也更不會知道自己是否有力氣再走回來。何必要為一些想象不到的未來去擔心?外出雲遊和在寺中修行是一樣的道理,隻關注你當下要做的,是執著;去關注尚未曾出現的種種問題,就是欲望。如此,你這麼多年在寺中學到的靜心功夫又被用到了哪裏去了呢?”
麵對戒緣師叔的詰問,釋然頓時啞口無言。其實這些道理他都明白,隻是一時性情上來,自己都有些難以控製。他隻是需要有一個人去安慰一下心中的不安,就像是孩子對父母撒嬌一樣,一塊糖可以讓他高興許久,一個希望可以支撐他走完以後所有的路。
“釋然,你看前麵的路,春光正好。”戒緣師叔指著大路的方向,對釋然說,“正如同現在的你!”
“現在的我?現在的我!”釋然抬頭看去,隻見一路陽光,正鋪陳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