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苦禪
如上一切勞心用意,流年一切筆下功夫,皆須寓有意於“無意”之中,蘊有法於“無法”之內,方能渾然一體,步入化境——筆飛墨舞之時安知鷹為我耶?我為鷹耶?
“外事造化,中得心源”乃中國繪畫傳統的精髓。
餘少時幸得白石恩師啟示,初師國畫即陶冶於乾坤造化之中。蒙恩師贈詩,謂餘“深恥臨摹誇世人,閑花野草寫來真。”( 1924 年)
當是時,餘筆下畫材並非“有聞必錄”,乃擇選近餘性情者反複寫生,深入研討,以理繪形,以意取神,興酣之際,造化“無形”融於我心,意象“無意”浚發於靈台!凡蒼鷹、灰鷺、漁鷹、寒鴉、八哥、山雉、沙鷗……常來筆端。而足堪舒意暢懷者當屬雄鷹為最也。
鷹之為物:威猛雄健,襲狐鼠,奮蒼穹,展羽翱翔於雲霓之間,駐足獨立於天峰之巔。形據一隅而神往河漢, 斂翼一時而搏擊萬裏……故餘筆下之鷹,已將鷲、周鳥、鷹、隼之屬合於一體,顯其神魄處著意誇張之,無益處毅然舍棄之。
須知,在大寫意的傳統造形觀念中,從不追尋極目所知的表象,亦不妄生非目所知的“抽象”,乃隻要求“以意為之”的意象。昔白石翁畫蝦,乃河蝦與對蝦二者之愜意的“合象”。世間雖無此真物,而唯美是鑒的觀眾卻絕無刻意較真的怪異;餘常書“畫思當如天岸馬,畫家何異人中龍”:我等畫者實乃自家畫的“上帝”——有權創造我自家的萬物;意之所向,畫之所存。餘畫雄鷹,乃胸中眾鷹之“合象”——莊生之大鵬是也!
“大鵬”即生,遂淋漓落墨,信手塗抹,隨意潑灑,實則筆筆皆需“寫出”而非“畫出”。寫者,以書法筆趣作畫者也。昔梁楷、法常、青藤、雪個、老缶、齊翁無不如此。故餘常示學生雲“書至畫為高度,畫至書為極則”,若此,則筆墨不唯現出雄鷹之美,亦筆筆生發其自身隨緣成跡的墨韻之美。寫意筆墨倘臻此境,直可“肆其外而閎於中”矣!
然莊子雲:“既雕既琢,複歸於璞。善夫!”如上一切勞心用意,流年一切筆下功夫,皆須寓有意於“無意”之中,蘊有法於“無法”之內,方能渾然一體,步入化境——筆飛墨舞之時安知鷹為我耶?我為鷹耶?
又聞,賢者因時而行藏,靈禽擇枝而棲宿。若鷹之倫,非鬆柏巨石而不棲,非同族本屬而不侶;伴流雲,瞻群巒,聆瀑音,屏碧嶂,英視瞵瞵直射鬥牛,振羽熠熠反照青輝……直如猛士配虎賁,騁龍駿,臨沙場,方益顯氣壯山河之雄魄也!而曾見有人以牡丹配鷹成畫,直如置壯士於閨閣之中矣!憶白石翁每語餘曰:“通身無蔬筍氣者勿畫筍。以之參諸畫鷹能不悟乎?”
詩人“緣物寄情”,畫者亦如是。但不可釋之為彰明昭著的圖解,更不當流之於曲意穿鑿的陋習。觀畫思人,思人觀畫,三複如是,則不難感到林良鷹的古穆,八大鷹的孤鬱,華嵒鷹的技巧,齊翁鷹的憨勇,此所謂“畫如其人”是也。
餘一生坎壇,飽曆滄桑風雲,至老年才得欣逢盛時……胸中所快,唯期祖國勵精圖治,奮發振興!是以筆下雄鷹乃日趨增多,或展於公共場所,或刊於書報,或贈於朋友……時人謂餘畫鷹尚有“時代氣息”,餘不自知,唯願於“鷹”之上,多題“遠瞻山河壯”之句,“鷹”當會我意矣!
作者簡介
李苦禪(1899-1983),中國當代傑出的大寫意花鳥畫家、書法家、人民的美術教育家。出生於山東省高唐縣。1923年拜齊白石為師學國畫,成為齊門第一名弟子。他的作品,繼承民族繪畫優良傳統,並融中西技法為一爐,常以鬆、竹、梅、蘭、菊、石、荷、魚、雞、鷹等為題材,具有筆墨厚重豪放、氣勢磅礴逼人、意態雄深縱橫、形象洗練鮮明的獨特風格。
李苦禪大師將振興祖國的宏願寄予畫筆下的雄鷹,讓人敬佩而又讚歎。雄鷹正是他的寫照——不畏艱險飛躍崇山峻嶺,隻求搏擊長空的自由,隻為了心中的淩雲壯誌!
畫如其人。他經常這樣教導兒子:“人,必先有人格,爾後才有畫格;人無品格,下筆無方。秦檜並非無才,他書法相當不錯,隻因人格惡劣,遂令百代世人切齒痛恨,見其手跡無不撕碎如廁或立時焚之。據說留其書不祥,會招禍殃,實則是憎惡其人,自不會美其作品了。”
所以,有偉大的心靈,才會有偉大的作品。這是一切傑出藝術作品誕生的秘密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