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應欽拿定了主意,把電話打到鄭州,向蔣介石報告薛嶽對桂永清的指控,當然,他還為侄女婿講了講情,大致是說他以前在侍從室當差,戰場上曆練太少,不免臨陣膽怯,姑念他是初犯,可以嚴加申飭,不許重犯之類。何應欽還把罪責盡量推到龍慕韓身上,說他不聽軍令,臨陣脫逃,應該嚴懲,以儆效尤。
蔣介石坐鎮鄭州,對蘭封發生的事情比何應欽更清楚。當程潛的參謀長晏勳甫向他報告蘭封失陷時,他的第一反應是大罵薛嶽指揮不當,臉上陰雲密布。隨後,他喃喃自語:“薛伯陵怎麼搞的,咹?十多萬國軍,竟然消滅不了土肥原的兩萬人,咹,還把蘭封丟了,真是痛心啊!我的這些學生,究竟是怎麼啦?難道土肥原真有三頭六臂?”
蔣介石焦灼不安地在屋裏來回踱步,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他明明知道,丟掉蘭封的是桂永清,和薛嶽扯不上什麼瓜葛,但他心裏的怒氣,還是衝著薛嶽而發。他知道,蘭封的丟失,使中國軍隊在戰局中立即處於下風。土肥原據守蘭封,就像一根大刺,卡在中國軍隊的喉管,吞不下去,吐不出來。現在,薛嶽的第一兵團已被日軍截為兩斷。更糟糕的是,丟失了蘭封,開封和鄭州失去了屏障,暴露在日軍的軍鋒之下。如果徐州地區的日軍在這時趕到,土肥原就變成了一顆威力無窮的巨型炸彈。
蔣介石在鄭州注視著土肥原,徐永昌與何應欽則在武漢嚴密監視著徐州日軍的動向。幾天前,他們向蔣介石報告,徐州日軍已經開始向西麵推進,安徽安慶一帶的日軍,也有沿長江向西麵攻打武漢的跡象。這一次,蔣介石沉住了氣,他不但沒有改變第一戰區的部署,連他自己也沒有挪窩。他下決心要先把土肥原師團吞掉以後,再來應對那兩路西進的日軍,可見他對蘭封戰役抱著多麼大的指望。結果呢?結果是煮熟的鴨子飛掉了,第一戰區沒有把土肥原逮到,還把軍事重鎮蘭封丟給了土肥原。蔣介石越想越氣,停在桌邊,一手背在背後,另一隻手在桌上重重一擊,用濃重的奉化口音說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把這些軍隊養懶了,咹,養嬌了,一到關鍵時刻,長官指揮不當,部隊萎靡不振,丟盡了黃埔軍人的臉,咹,丟盡了國軍的臉!”
從他這句話裏,別人聽不出他究竟是罵薛嶽,還是在罵桂永清。也許,是兩者兼而有之吧。不過,蔣介石既沒有處罰桂永清,也沒有處罰薛嶽,而且對這兩名將領依舊重用。他這次的寬容,可以歸因於日益緊迫的軍情,也可以歸因於他不忍心嚴厲地製裁自己的親信,尤其是因為,薛嶽其實是完全無辜的,若要認真地追究責任,蔣介石對桂永清使用不當,恐怕也難辭其咎,不過沒有人敢追到他頭上罷了。
蔣介石沒有處罰手下,心裏的怒火更難消下去。24日,他把晏勳甫叫來,厲聲吩咐道:“告訴程長官,咹,我要去開封前線指揮作戰。我在鄭州等著前方的消息,這個這個,等出個什麼結果來了?再等下去,怕是難等出什麼好消息吧。”
晏勳甫一聽,急得渾身直冒冷汗。開封可是前線啊,委員長冒著危險到那裏去,程潛在鄭州還呆得住嗎?萬一委員長不幸在日軍的炮彈槍子和空中轟炸下遇難,那程長官怎麼向全國軍民交待?晏勳甫明知這是委員長在氣頭上做出的決定,他也知道程長官一定會設法阻止委員長前往開封,但蔣介石就是不找程潛,卻要他這個參謀長轉告,這難題就落在他晏勳甫的頭上了。他的腦子飛速地運轉,很快想出一番勸阻的話來,誠惶誠恐地回複道:“委員長,這幾天程長官也是心急火燎,嚴厲地督促戰區各軍全力奮戰。隻是,開封那邊,日軍的飛機出動頻繁,到處都是冷槍流彈,委員長身負領導全國抗戰的重任,不能冒這麼大的風險啊。前方有那麼多將領在指揮,隻要委員長坐鎮鄭州督戰,應該很快就會傳來捷報的。”
晏勳甫這麼一勸,蔣介石火氣消了一些,但既然晏勳甫提到了冒險,蔣介石更是要堅持。難道前方的將士不怕死,他這個當委員長的就怕死嗎?他執拗地說道:“風險,咹,什麼風險?我不怕死!怕死還能抗日?我也並不是要幹涉第一戰區的各級指揮官,可是他們對付土肥原區區兩萬人的日寇,總得有點進展!前方沒有捷報傳來,我在鄭州坐鎮有什麼用?咹,我坐得住嗎?”
晏勳甫見蔣介石批駁他的話,惟恐說多了又落下什麼把柄,便不再多言,答應把委員長的意思轉達程長官,唯唯諾諾地告退,一出門就掏出手帕擦著額上的汗水。
程潛聽晏勳甫轉達了蔣介石的意思,馬上意識到現在應該前往開封的不是委員長,而他自己。委員長提出要去開封,固然是出於一時之氣,但很大程度上也是向他這個戰區司令長官施加壓力。蔣介石如此逼他,他不免感到幾分委屈。這次蘭封戰役,前方將士不可謂不用命,他本人也不可謂不賣力,之所以出了差池,原因就是老蔣帶了個貪生怕死的桂永清前來參戰。由於桂永清部擁有現代化的裝備,人人都以為他應該能守住蘭封,偏偏問題就出在他這裏。
現在,薛嶽在前線努力地亡羊補牢,如果委員長真去了開封,薛嶽心裏的壓力更大,要是委員長再發布幾道命令,打亂前敵總指揮的部署,結果更不堪設想。程潛想到這裏,輕歎一聲,心裏想道:“還是我自己去走一趟吧,要是委員長在前線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擔待不起這麼大的罪責。”
程潛拿定了主意,抬頭對晏勳甫說:“你現在去見委員長,就說我委派你向他報告,我十萬大軍圍殲一個土肥原師團,何勞委員長親自赴前線督戰!告訴委員長,我下午就去開封,很快就會向他報告戰況,請他放心!”
蔣介石要去開封的態度表得堅決,但欲望並不強烈。在這個時候,武漢軍委會那邊更需要他去坐鎮。連日來,李品仙、李宗仁和軍委會分別給他發來電報,都是報告軍情緊迫。急於攻占隴海線的日軍,明顯有進攻武漢的意圖,而長江下遊的日軍也在頻繁調遣,沿江蠢動,大有溯江而上的勢頭,這路日軍的軍鋒,也是指向武漢。為了保衛大武漢,軍委會必須立即調兵遣將,需要委員長速回武漢召開最高軍事會議,裁奪重大的決策。蔣介石口裏說要去開封,心已經飛回武漢去了。
蔣介石現在坐在鄭州等消息,確實沒有任何意義了。他有一種直覺:殲滅土肥原的指望,已經成了泡影。現在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做最後的努力。程潛自己要去蘭封,又極力阻止委員長前往,蔣介石有了下台的階梯,於是他對晏勳甫說,他將於第二天即25日離開鄭州返回武漢。他對晏勳甫叮囑道:“告訴頌公,這個這個,我軍在蘭封地區的兵力,比日寇多了好幾倍,咹,要放手大膽攻擊,一定能消滅土肥原師團。惟有敢於付出大的犧牲,咹,方能獲得大的戰果。我回到武漢,仍然會關注這邊的戰事,望大家不要懈怠!”
其實,不論蔣介石是否關注蘭封,前方的薛嶽一直沒有懈怠。盡管桂永清給他添了亂子,薛嶽也沒有破罐子破摔,而是積極地調整部署,就在蔣介石回到武漢的同一天,指揮各路部隊發起新的攻擊。程潛趕到蘭封,時常到前敵指揮部給薛嶽鼓勁,為了不影響薛嶽的情緒,他沒有把蔣介石對前線的不滿傳達給薛嶽。
經過前方部隊的幾天鏖戰,前敵總指揮薛嶽又找到了消滅土肥原師團的機會。27日,宋希濂軍攻下了蘭封城,把守敵三千多人逼到三義寨,打通了一度被土肥原截斷的隴海鐵路,恢複了交通運輸。蔣介石在武漢重新燃起了希望,急令程潛把被困在商丘附近的四十二列滿載軍用物資的列車撤回鄭州,同時催促程潛加緊對土肥原師團的攻擊,爭取把這股日軍全殲。
在李漢魂指揮的北路,第六十四軍兩個師也取得了較大進展。他們血戰三天,經過與日軍反複爭奪,在宋希濂軍取得戰果的同一天收複了羅玉車站,然後馬上轉攻羅玉寨。日軍遭到沉重打擊,不敢在羅玉寨久留,於28日淩晨放棄陣地撤退到曲興集。
土肥原丟了蘭封,又丟了羅玉車站和羅玉寨,再次陷入薛嶽的重圍。他的四周都是中國軍隊,在他控製之下的隻有三義寨和曲興集等大村落,隻要薛嶽把網再收攏一點,第十四師團就會全軍覆沒。
土肥原在瀕臨絕境的時候,才真正看清了薛嶽這個對手的頑強。他發現自己愧對“中國通”的稱號,因為他雖然了解那些軍閥出身的老牌的中國軍人,但對薛嶽這樣的後起之秀仍然缺乏認知。他仿佛被一個神秘的對手逼進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狹小空間,任何人處在這種狀況下都會感到徹骨的恐懼。他現在再也琢磨不出狡猾的詭計,他隻能靠著渴求生存的本能,和所有困獸一樣拚死一搏。他命令部下不惜一切代價抵擋住中國軍隊的攻勢,同時一遍又一遍向西尾壽造和中島求援。他已經無法依靠自己,他的命運第一次捏在別人手中。
困獸猶鬥,而且會不要命的反撲。薛嶽早已領教了土肥原的冥頑,哪敢怠慢,嚴令各部猛攻日軍占據的村鎮。土肥原像一匹紅眼惡狼,提著戰刀,走到前線惡狠狠地督戰。他把戰車和騎兵集中起來,中國軍隊從哪個方向攻入村鎮,他就用優勢兵力將敵人趕出去。中國軍隊稍事休整,重新攻入,土肥原再次組織反擊,一來一往,殺得天昏地暗,官兵們倒下一批,又衝上去一批。寨牆下,溝坎旁,布滿了身著灰色軍服和黃色軍服的屍體,殷紅的鮮血滲透進幹涸的土地。
這場惡戰一直打到了月底,雙方都打得精疲力竭,戰局形成膠著狀,沒有一方取得突破。中國軍隊傷亡三千多人,包括團長紀鴻儒和劉灃水,土肥原師團也付出了幾乎相等的代價。
武漢的蔣介石又沉不出氣了,給第一戰區送來訓令,指責各位軍長“指揮無方,行動複懦,以致土氣不振,畏縮不前”,“各軍師旅團長等,此次作戰,奮勇爭先者極居少數。大部缺乏勇氣,鮮自振作,遂致戰局遷延”。蔣介石的這些話有些誇大其辭,但他太想消滅土肥原,恨不得立刻結束這場戰役,但未能遂願,因此而怨天尤人。
蔣介石的訓令,不啻於在抽薛嶽的耳光,令薛嶽又羞又憤。蔣介石罵的是他的下屬,但他如同身受。他看過訓令,無奈地扔在一旁,咬著牙把僅剩的預備隊調上前線,企圖給土肥原以最後一擊。
可是,薛嶽的最後一擊沒有奏效。土肥原師團兩次被薛嶽包圍得水泄不通,但土肥原兩次都得到了逃脫的機會,說明他氣數未盡。這一次,中國軍隊中又出現了一名桂永清式的人物,他也是蔣介石的嫡係,在薛嶽勝利在望的時候,使得中國軍隊功虧一簣,薛嶽再次和他希冀的偉大戰功擦肩而過。
再次把薛嶽置於尷尬境地的人名叫黃傑,身任第八軍軍長。
月底到了,薛嶽的部隊隻要再堅持一下,本來是可以把土肥原這個中國人的大敵置於死地的。可是,在商丘一線阻擊西援日軍的黃傑第八軍,在與中島師團先頭部隊倉促交手之後,便擅自向西南方撤退。中島師團見前無阻兵,便殺氣騰騰地直奔蘭封。薛嶽的部隊立刻陷入有可能被日軍兩個師團內外夾擊的危局。
第八軍的臨陣脫逃,又在蔣介石頭上擊了一棒。蔣介石灰心喪氣了。他不想冒著薛嶽兵團全軍覆沒的危險再來和土肥原周旋。他思慮再三,給程潛發來一份電報:“日軍主力已突破歸德,我軍陷入被包圍之險境。放棄對土肥原師團之圍,全軍撤至平漢城以西。”
蔣介石迫不得已做出的決定,令程潛十分苦惱,他知道這一次第一戰區是立功無望了,他的運氣遠不如李宗仁。他萬分無奈地趕到前敵指揮部,把電文交給薛嶽,然後坐下,無言地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薛嶽看完電報,兩手微微顫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痛苦地抱住了頭。他年輕氣盛,比程長官更難接受眼前的現實。但是,仿佛是老天跟他作對,他已經徹底失去這次寶貴的機會了。
天色漸暗,朦朧的青灰色籠罩著大地,薛嶽的部隊開始撤離戰場。部隊已經傷亡慘重,官兵們拖著疲憊的身子,要盡快地把土肥原師團甩在後麵。他們幾天前滿懷求勝的希望,現在忽然要躲避可能到來的打擊,他們的心情和暮色一樣蒼涼。
薛嶽也很疲憊,但更可怕的是他已心灰意冷。哀莫大於心死,而他的心,已經失去了生機,因為桂永清,因為黃傑。
麵對不屈的中國,日本天皇左右為難。
5月的東京,櫻花怒放。皇宮深宅,綠陰重重,蝶舞蜂喧。
皇宮中的主人裕仁,自從1931年9月18日以後,已經陸續把百萬皇軍派到中國。戰爭的狼煙,摧敗了中華神州的春天,致使生靈塗炭,山河肅殺。裕仁把災難帶給了炎黃子孫,在他統治下的東方島國,卻依然洋溢著春的氣息。
不過,戰爭在中國,也在裕仁心裏。
碧綠的小河,美麗的花徑,蔥蘢的樹影,和裕仁內心的煩躁極不協調。他在春光中漫步,卻無心觀賞滿園春色。
在日本人心目中,天皇是神。他們認為,在天皇號令下發動的戰爭,絕對是必贏的聖戰。隻有裕仁自己知道,盡管國民把他當作天照大神的後裔,但他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擔憂和恐懼,其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凡人。他在1945年日本戰敗後,對盟軍最高司令官麥克阿瑟坦承了這個事實。而早在此刻,他就已經知道,日本人野心勃勃發動的這場侵華戰爭,其實隱藏著種種危機。
裕仁的帝國在七年前侵占中國的東北,沒有遇到大規模的抵抗,日本輕易地獲得了豐厚的利益。勝利鼓舞了年輕的天皇,他和他治下的少壯派軍人一樣,認為侵占整個中國同樣是易如反掌。以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為標誌,日軍發動了更大規模的侵華戰爭。這一次,裕仁的皇軍同樣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所不同的是,皇軍遭到了中國軍隊的節節抵抗,更有甚者,在平型關,在太原附近的忻口,在徐州附近的臨沂和台兒莊,號稱“鐵軍”的阪垣師團和磯穀師團先後遭到重創,日本皇軍不可戰勝的神話遇到了嚴峻的挑戰。更重要的是,裕仁怎麼也看不出中國有向日本低頭屈服的跡象。
裕仁敢於發動全麵侵華的戰爭,隻是依仗著一種非理性的意誌,他的自信包含在四個字當中:速戰速勝。如果速勝無法變成現實,裕仁就會遇到麻煩。如今,戰事已經拖了將近一年,日軍在三個月內占領中國的戰略目標,早已成為泡影。一衣帶水的泱泱大國,正在消耗著裕仁下撥的軍費和兵員。他的內閣大臣們爭執無休,頻繁更替,軍國機器中出現了政治暗殺、恐怖活動與流產政變的惡性運轉。
“都是因為杉山元。”裕仁心裏默念道。一想到這個人,他就感到一陣惡心。
在裕仁眼裏,杉山元是個恬不知恥的吹牛大王。蘆溝橋戰端一開,裕仁就曾垂詢過這位陸軍大臣:對華開戰後,需要多長時間占領中國全土?杉山元低首垂眉,用確定無疑的語調回答:皇軍兩個月內定能占領中國。結果怎麼樣?日軍攻打了十來個月,大半個中國還在中國軍隊控製之下。如今看來,戰事結束的那一天,顯得有些遙遙無期。
陸軍大臣無法完成他的使命,如果老老實實地向天皇承認自己的無能,倒也罷了。可是,杉山元非但沒有認真地檢討自己,還說日軍之所以未能對中國速戰速決,是因為中國地廣人密,日軍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攻占廣袤的中國大陸。更討厭的是,杉山元還把自己的過失推卸到其他高級將領和內閣大臣身上,弄得朝中矛盾重重,烏煙瘴氣。
裕仁計算著日子,今天是5月的第十九天,他牽掛著皇軍是否已經占領徐州。正在這時,他聽到一陣輕細而熟悉的腳步,一名侍從武官走來向他彎身行禮,說:“陛下,多田次長求見。”
裕仁急忙揮揮手,說:“朕馬上去見他。”
幾分鍾後,裕仁脫下了金黃色的和服,換上一身戎裝,端坐在寬大氣派的禦座上。身後,幾扇古老華貴的金屏風,顯示著這位大和天子的不凡。麵前,日軍參謀部次長多田駿大將兩手托膝,端坐著奏報日軍徐州作戰最後階段的戰況。自從日軍於5月5日分南北兩路向徐州推進以來,天皇每天都要聆聽參謀部的報告。
端坐在皇位上的裕仁,和他的前輩天皇一樣,照例是一副冷峻的表情。日本人無限崇仰的天皇,極少在芸芸眾生中露麵,在必須會見的文臣武將麵前,也會極力維持源遠流長的聖尊。裕仁自二十五歲繼承明治天皇傳下來的大統,至今已有十幾個寒暑,早已習慣於用萬尊之尊的帝王之氣駕禦這些位極人臣的凡人。每當有臣下晉謁,若非急於了解重大事件,他很少開口,隻是睜著一雙透著威嚴的小眼,在眾人臉上掃來掃去,使大臣們無不誠惶誠恐,對他畏若神明。一些初次入宮晉謁的文武大臣,曾在他的威儀前兩腿發軟,緊張得話都說不清楚。作為一個偽裝成天神的凡人,裕仁要的正是這種效果。
現在,裕仁用銳利的目光盯著奏報戰況的多田駿。這個中年將領棱角分明,麵目剛毅,頗得裕仁的好感。他欣賞這位武臣的遠見和氣魄,隻是不大放心他那深邃的心計。裕仁委派自己的叔輩閑院宮載仁親王擔任日軍的參謀總長,是想借重他的資曆和名望。但是,多田駿就有本事哄得載仁自願讓他這個副手掌管參謀本部的實權。載仁親王本應直接對三軍統帥裕仁負責,但是,載仁卻把謁見天皇的機會讓給了多田駿,致使帝國軍界對他刮目相看。
多田駿獲得了越級的特權,使帝國等級製的最高維護者多少有些不安。但是,裕仁正在用人之際,既然多田駿才華橫溢,他也就容忍了載仁親王這種舉賢的安排。然而多田駿似乎沒有足夠地體察聖心所慮,反而在逐步增添裕仁的擔憂。和所有狂妄的軍人一樣,多田駿不懂得政治上的平衡術。他反對在中國戰場投入太多的軍費和兵力,卻積極主張對強大的蘇聯動武,成為內閣中“北進派”的台柱,並且以他的活動能量和影響力,導致內閣決策層麵的爭鬥,使裕仁平添一塊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