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和後來的楊堅(隋文帝)、朱元璋(明太祖)一樣,對百姓很好,但對官員極為嚴苛。這樣的領導人,如果不是開國者,很難坐穩位子。也正因他們是開國者,所以敢這樣做。

第三條是不折騰,凡是西漢帝國沒有做過的事,劉秀絕對不去做。凡是西漢帝國做過的事,他都小心地還原。內戰結束不久,匈奴在西域截殺中國商人,那些曾披荊斬棘的武將們要求出兵懲治匈奴,劉秀說:“漢(西漢)初年沒有這樣的事,不能做。”西南原始森林中有少數民族叛亂,武將們都覺得在原始森林中用兵事倍功半。劉秀說:“高祖當初對付叛徒,無論在哪裏都要剿滅,給我打。”

政治思想上以無為為主導是每個王朝初期的必經之路,若想王朝持久,除此之外無其他選項。劉秀順應天理,以黃老之學恢複中華世界,可謂深識時務。這一點,他做得沒有問題。他的問題而且是大問題,出在對當時儒家思想世界的塑造上。

以孔子、孟子、荀子為主的儒家思想固然主張尊君,但尊君的目的是君主要為人民服務。民主君仆製,這是中國儒家早就提出的偉大思想,不過和這個世界上其他所謂的民主製不同的是,中國儒家主張的君主這個仆人如果不合格,他絕不會全身而退,孟子和荀子就激進地主張,仆人不盡職時,要麼幹掉他(誅殺獨夫民賊),要麼就讓他把屁股從龍椅上挪開(讓賢)。這種思想在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鄒衍那裏得到升華,即“五德終始說”。

劉秀對這種思想深惡痛絕,他感悟出,近半個世紀的動亂全由王莽引起。而王莽之所以出現,就在於主張讓賢的“五德終始說”,若想避免這種情況死灰複燃,必須對“五德終始說”斬盡殺絕。劉秀雖然喜歡務農,但他有知識分子的血液,二十多歲時,他曾到王莽所建的培養儒家知識分子的太學讀書。至於他的知識水準如何,和他合資買過一頭驢的同學韓先生說,劉秀主攻《尚書》,但水平實在不敢恭維。劉秀解析《尚書》時,那頭驢眼紅心跳,不停地想掙脫韁繩逃走。

劉秀本人的儒家知識水準很低,這卻不能阻擋他欽羨儒家思想。在戰爭時期,劉秀每平定一處,必親自拜訪當地儒者,事實上,這些儒家知識分子都是王莽培養出來的,要麼是他的同學,要麼是他的校友。劉秀對這些校友和同學極為尊重,建國不久,他得知同學嚴子陵正在民間粗茶淡飯地隱居,連續三次派人去請。嚴子陵到洛陽後,劉秀經常和他日夜暢談,搞得陰麗華對嚴子陵有很大的意見。有一次,嚴子陵和劉秀二人同床睡覺,嚴子陵居然把腿放到劉秀的肚子上。眾所周知,皇帝的肚子雖然看著是肚子,但絕對不是普通的肚子,而是聖物,不容侵犯。醒來後,嚴子陵緊張地道歉,劉秀隻是一笑,說:“這肚子隨時為你們知識分子的腿而準備啊。”

劉秀對儒家知識分子除了如慈父對幼兒般地關懷,還授予他們重要職務,讓他們為帝國出力。但這種關愛和授權是有條件的。他要的知識分子絕對不能遵守從前的思想,他要塑造他們,使他們和從前說再見。

他聯合大批儒家知識分子,肆無忌憚地批判王莽是偽君子,王莽政權建立的方式是篡奪而不是民選。

有人輕聲反駁說:“王莽幾十年內外合一,怎麼可能是偽君子?他的政權的確是民選而來。”

劉秀就拍案大叫說:“他就是賊子,就是偽君子,所謂‘五德終始論’荒唐透頂,今後不要再提!”

既然“五德終始論”是偽科學,那麼,讓賢也就失去了合法合理性。這才是劉秀真正想要的。劉秀是想告訴中國人,用讓賢的和平方式把政權轉移是罪大惡極的,天下應該永遠一家一姓,家天下是天理,這讓我們想起兩百多年前嬴政的夢話。劉秀把儒家思想中本就幽如鬼火的“傳賢不傳子”政權交接思想徹底封存,劉秀得意揚揚地說:“傳賢會引起爭鬥,傳子則不會,即使有爭鬥,也是兩三個人的爭鬥,影響不大,可忽略不計。”

他說得沒錯,權力傳子製雖然不能避免爭鬥,卻極大地減少了爭鬥,使權力交接的陰謀和血腥被限製在一定範圍,沒有傷及太多的無辜。

劉秀之後的所有皇帝都把劉秀看作第一等皇帝,因為他維護了一姓天下應傳之萬世的真理。當然,不可避免的是,如果權力不傳賢,那就隻能由死人千萬、血流漂杵的暴力開始和結束。

幹掉儒家最推崇的讓賢思想,卻又高度強調儒家對個人要求的道德修養,由此形成了名節風尚。劉秀特別喜歡表彰個人名節,在通過察舉製選拔官員時,四項標準中排名第一的就是“德行高妙,誌節清白”的名節。推崇名節其實是為了推行“忠臣不事二主”的官員價值觀,將天下所有人才的思想都固定在忠於一家王朝這個天理上。

“名節”屬於道德範疇,不可量化,沒有統一的標準,人人都希望通過名節撈到官職,所以舉薦人和被舉薦人就形成了一種曖昧而牢固的友好關係,被舉薦的人常常在道德上弄虛作假,同時,由於政府招收的官員有限,所以大多數人都沒有機會向君主展現“忠臣不事二主”的價值觀,隻能退而求其次,向直屬領導(推薦人)展示。於是,流弊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