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鄉下人,喝杯甜酒吧”(2 / 2)

後來學校裏起了風言風語,說沈從文因追求不到女學生要鬧自殺。張兆和為了撇清自己,情急之下,拿著裝訂起來的全部情書去找胡適校長理論。三小姐把信拿給胡適看,說:老師老對我這樣子。胡校長答:他非常頑固地愛你。三小姐回他一句:我很頑固地不愛他。胡適說:他是個天才啊,是中國小說家中最有希望的,對於這樣的天才,我們人人應該幫助他,你怎麼可以蔑視一個天才的純摯的愛?三小姐說:這樣的人太多了,如果一一去應付,我還怎麼念書?胡校長肯定暗暗笑起來了,他說:要不,我跟你爸爸說說,做個媒。嚇得三小姐趕緊說:不要去講,這個老師好像不應該這樣。

既然胡適校長也為沈從文說起了好話,那就沒有誰能阻止沈老師繼續對自己的女學生進行文字的狂轟濫炸。沈從文鍥而不舍地繼續著他馬拉鬆式的情書寫作,其情狀真當得上孤注一擲了。他不是徐誌摩,把生命看作燃燒著的火,他的生命是沉潛流動的長河,他要以緩慢和耐心、持久和力量去贏得自己喜愛的女人的心。

與張小姐談話後不久,胡適在一個傍晚寫信告訴沈:“我的觀察是,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此人太年輕,生活經驗太少,故把一切對她表示愛情的人都看作‘他們’一類,故能拒人自喜。你也不過是‘個個人’之一個而已。”他轉而安慰沈:“你千萬要掙紮,不要讓一個小女子誇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

通過某種看不見的通道,這事也在外校傳開了。沈從文的一個妹妹,此時也在上海讀書,班上有同學問她,知不知道某著名作家追求張姓女學生的故事,這讓她深感臉上無光。

但這個執拗的鄉下人似乎執意要在一條道上走到黑了,在以後的三年零九個月裏,情書聖手沈從文以一種驚人的毅力發出了二三百封從“半譏諷半強硬”到纏綿悱惻的情書,終於讓他的小愛人回心轉意,做了他的“三三”,而他自然成為對方的“二哥”。

那時,張兆和已大學畢業回到了蘇州的老家,暑假裏,沈老師帶著巴金建議他買的禮物(一大包西方文學名著)敲響了張家的大門。短暫的、卻又是甜蜜得揪心的會晤後,沈從文回到了青島(他在青島大學的圖書館謀得了一個職位),等待的煎熬使他的態度變得強硬起來,他給女學生的二姐允和寫了封信,托她詢問張父對婚事的態度。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又是這樣一個詩書禮儀之家,沈從文對女方父母意誌的重視無疑是非常正確的。他在信裏寫道: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得到開明的父親同意的答複後,張兆和馬上在熱心的二姐的陪同下去電報局把這個消息發給了沈。據說她拍給沈從文的電報全文是這樣的:沈從文鄉下人喝杯甜酒吧由胡適之先生竭力倡導的白話文運動在這個女學生身上結出的成果,就是讓她拍出了也許是中國最早的一個白話文電報。

太陽下發生的事,風或可以吹散?六十多年後,白發蒼蒼的張兆和重讀那些舊日的情書,竟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在翻閱別人的故事。她自問:“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

字還在,人已渺,於是會有這樣的歎息:悔之晚矣。

但總有一些句子,寫下或讀到它們時的心情永遠是美麗的: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