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降生在這樣一個氣數將盡的華麗家族的邵雲龍,一開始就注定了要被寵壞。六歲那年,和民國元年的新版《國文教科書》一起到來的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重要女性。她叫盛佩玉,長他一歲,因出生在11月茶花盛開之際,小名又叫“茶”。她是盛宣懷長子盛昌頤的女兒,雲龍的嫡親表姐,雲龍的母親盛樨蕙就是她的四姑母。給他們開蒙的是同一個先生。雖然他不喜歡外祖父那張蒼白的、緊繃繃的臉(這張臉老是讓他想到陰雨天氣的天空),但顯然,“茶姐”和盛家花園的假山、池塘對他有著更大的吸引力。特別是盛老爺子那個藏滿了古董的書房,成了他們的秘密樂園。他們在裏麵玩一種“藏貓”的遊戲,書房厚重的布幔和陰暗的光線使這種遊戲顯得格外刺激。七歲,她讓他滿足了探究裙子底下秘密的好奇心。十三歲,他嚐到了她紅草莓般的嘴唇上的奶味。十五歲,她有事沒事開始回避他。其實也不需要刻意躲避了,因為這年秋天他被送進了學校,成了上海南洋路礦學校的一個寄宿生(那學校也是盛老太爺搞洋務時出錢辦的)。他實在算不上是個好學生,算術、幾何如聽天書,盡管這學校是他外祖父創辦的,教員們還是不隱瞞他的愚頑。同時他開始學寫那種五言七言的詩句,案上堆滿了一大疊《婦女》、《秋光》、《申報》等時尚報刊,對惜春傷懷淺薄情調的小文人生活充滿了向往。
十六歲,他崇拜起了周作人先生、冰心女士和劉大白。他把冰心女士想象成了一個可愛的小母親,鼓起勇氣給她寫了一封熱情得過火的長信,不知是她被嚇壞了還是郵路的哪個環節出了毛病,反正他沒有收到過回信。十七歲,他喜歡上了一種雪萊詩中的飛禽,雲雀,可是跑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也沒有發現一隻。他開始對著名詩人雪萊的故鄉充滿向往。十八歲,他遂願了。一戰的煙味剛剛消散,他說,我要出國,我要去劍橋。前朝洋務運動的中堅分子盛老爺子說,出國好,實業救國,師夷長技才好製夷嘛。於是他便出國了。12月的行期,10月裏便和“茶姐”訂了婚。這張八十年前的訂婚照片上,盛佩玉一綹劉海齊眉垂下,嘴角翹抿,彎成好看的月牙,一襲大紅緞麵質地織錦旗袍,鬆鬆地籠著,兩隻寬袖,堪堪遮住肘際。這摩登的模樣今天在《上海的風花雪月》這樣的出版物裏還能夠找到。而我們的主人公,穿著一件白竹布長衫,隻是羞澀澀地笑,眼中流露出對遠行的憧憬。
盛佩玉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英國是個冷得要凍掉鼻子的地方,便親手織了一件白毛線背心送給他。得到這件意料之外的禮物,雲龍很吃驚,他不知道表姐是什麼時候學會針織女紅的。看來短短幾年光景,這個女子身上發生了很大變化。這個垂髫之年的玩伴在他眼裏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他好像是在和一個不認識的女性開始新的交往,心頭一下子湧上了新奇的甜蜜。作為回贈,臨行前他寫下一首小詩《白絨線馬甲》(後來這首小詩發表在了當時有名的《申報》上):白絨線馬甲嗬!
她底濃情的代表品。
一絲絲條紋。
多染著她底香汗。
含著她底愛意。
吸著她底精神。
我心底換來的罷?
白絨線馬甲嗬!
她為你。
費了多少思想。
耗了多少時日。
受了多少恐慌。
嘻,為的是你麼?冬日的光陰總是那麼短暫,太陽在這邊時萬物還是明亮的,一滑到山牆的那一邊整個天地便都蒼茫了,少年突然對他待厭了的這座城有了依戀,對身邊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孩起了憐惜之意。可是船票的日期已經定下不可更改。他衝動地翻開《詩經》,說了一句:“佩玉鏘鏘,洵美且都。”表姐不明就裏,茫然地看著他。他說,我要改名了,就叫洵美,你知道嗎,這樣我們的名字就永遠嵌在這本有著植物的清香的詩集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