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北方的文人像候鳥一樣受一種神秘的力量驅使著向上海進發。他們的遷徙或許隻是為了尋找政治或是經濟上的庇護,實際造成的則是中國現代思想文化陣地的一次大轉移。這年3月,徐誌摩的小舅子張禹九來看邵洵美,說是新月書店要招新股,請邵參加。其實是新月書店虧損太大,想到邵洵美反正有錢,又很大方,就有意讓他出來“接盤”。邵想反正辦書店都是一回事,於是就關了“金屋”,致力於辦“新月”了。於是南來的胡適、徐誌摩等與邵洵美在上海開始籌擘新月書店,出版《新月》月刊。
這是時代給邵洵美的一次機緣。做不來好的文章家,做個出版家總可以吧。邵洵美把祖屋出售後,在平涼路21號辦起了時代印刷公司,把家產幾乎都投在了出版上。那時的“新月”出版《論語》、《詩刊》、《新月》等雜誌,麾下彙集著胡適、林語堂、羅隆基、沈從文、潘光旦、葉公超、梁實秋、梁宗岱、曹聚仁、卞之琳這些大將,在1930年代初期的文壇可稱風頭獨健。邵洵美是最早注意書籍設計和外觀的出版家,不光注意紙張的質量和裝幀,也留心每一頁的外觀。他還從德國買來了當時最先進的印刷機器和油墨,采用當時最先進的“照相凹版印刷術”進行印製生產。據說當時著名的《良友》就是他的一大主顧,後來還承印了鄒韜奮的《生活周刊》。邵洵美那個時期推出的三份流行雜誌《時代畫報》、《時代漫畫》和《時代電影》集合了當時最有才華的一批藝術家:魯少飛、劉呐鷗、張光宇、葉淺予和張振宇,此外還推出了巴金、張資平、沈從文、廬隱等人的自傳。
接下來是一個雜誌的黃金時代,上海被稱為“雜誌的麥加”,據說每天有二三十種、一個月內有近千種雜誌在出版,它們像百貨公司裏井然有序的陳列商品一樣供大眾所需。創辦上海雜誌公司的張靜廬說,“農村的破產,都市的凋敝,讀者的購買力薄弱得很,花買一本新書的錢,可以換到許多本自己喜歡的雜誌”。但邵洵美所辦的所有雜誌幾乎都賣得不好,搞得他“鈔票總兜不過來”。多年以後,他的這些“昔日輝煌之殘餘”還可以在他開在蘇州路上的一家小書店裏找到,那些過了期的封麵女郎和分行的詩句一起塵垢滿麵地堆在書架上。
朋友章克標這樣說他:“洵美先生對辦一份畫報,很感興趣,他有高度鑒賞能力。他不知拿出了多少鈔票來解決困難。我覺得這像是一件濕布衫脫給他穿,邵仁兄倒是很高興地穿上了。”
多年以後,也是這個朋友這樣回憶他對邵洵美的印象:一是詩人,二是出版家,三是大少爺。邵的少爺作派從當時朋友們給他的兩個諢名就可以得到印證:一是“少爺”,二是“孟嚐君”。一個不讓人吃他白食、沒有一點一擲千金的氣魄的人,哪能那麼容易得到“孟嚐君”這樣的諢名。但說邵是一個詩人很多人就想不通了。他們說,我們雖然知道邵公子曾與泰翁同席,與奧登同車,與徐詩人(誌摩)同學,他那些詩嘛,嘿。甚至還有人公開激烈地說,如果他的是(詩),那麼我們的就不是;如果我們的是,那麼他的就不是。究其原因,一般說來詩人從來都是窮的,我們的富有的主人公於是很不幸地成了詩人們仇富心理的一個犧牲。
事實上他們最看不得的是邵的“下流”。他對女性身體的“耽於肉欲的褻神行為”和性感的展示讓他博得了一個巨大的惡名。因為他創造的是一個感官的世界,他的中心意象總是女人,以及對女性身體的色情的暢想。他有一首詩,把花變成了色情欲望的載體,花的“紅膚”,“潮濕柔軟的軀體”,被轉換成了女性性器官的意象。另有一首《頹加蕩的愛》,以雲的聚合來描述做愛。邵最有名的一個比喻是把“處女新婚之夜的眼淚”比作了“蕩婦下體的熱汗”(《花一般的罪惡》),他們由此斷定他是一個不僅在現實中追逐更在詩歌中幻想妓女般的人物的家夥,“愛蕩婦勝於處女,愛薩樂美勝於聖母瑪麗亞”。那年頭創造社和太陽社的一幫年輕人正在高喊革命,而這個人年紀不大卻過著那樣腐朽沒落的生活!左翼人士指責他的這些東西不過是一個性感詞彙的集中營:火,肉,吻,毒,舌,唇,蛇,玫瑰,處女,等等。頹廢——這是他們安給他的一頂在當時頗不名譽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