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燒。
罪惡在處女的吻中生了。
甜蜜的淚汁總引誘著我。
將顫抖的唇親她的乳壕。
這裏的生命像死般無窮。
像是新婚晚快樂的惶恐。
要是她不是朵白的玫瑰。
那麼她將比紅的血更紅。
啊這火一般的肉一般的。
光明的黑暗嘻笑的哭泣。
是我戀愛的靈魂的靈魂。
是我怨恨的仇敵的仇敵。
天堂正開好了兩爿大門。
上帝嚇我不是進去的人。
我在地獄裏已得到安慰。
我在短夜中曾夢著過醒。
——《五月》。
這首為後人多次征引的《五月》,收在他的第二本詩集《花一般的罪惡》中。這本毛邊,大32開、米色道林紙印刷、封麵上一朵黑茶花的詩集是他自行設計的,其肉感的氣息就像書名所暗示的一般。集子裏的三十一首詩作,都是——套用一句當下流行語來說——“那麼罪,那麼醉”。
啊這時的花香總帶著肉氣。
不說話的雨絲也含著淫意。
沐浴恨見自己的罪的肌膚。
啊身上的緋紅怎能擦掉去。
——《春》。
或許是這些人在道德上的優越感激怒了他,他回應說他們並沒有真正讀懂。他暗示說,自己有著源自高貴譜係的美學原則,一是來自波德萊爾和法國詩歌(他的集子《花一般的罪惡》就讓人聯想到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一是來自布姆斯伯裏圈子的影響。在他書房的牆上掛著兩幅畫,一幅是羅塞蒂繪的史文朋的肖像畫,還有一幅是古希臘女詩人莎弗的肖像畫。他的朋友不知有多少次聽他講過這個故事:那是在他去劍橋的路上,在拿波裏(今譯那不勒斯),他下船參觀了一個博物館,在那兒他發現了一幅畫著美麗女子的壁畫,那女子的眼神像情人一般召喚著他,“向我走來吧,我的洵美!”於是他完全被她蠱惑誘引了。他一次次地講述這個故事,最後自己也相信了這個故事是真的,並把它記入了一本詩集的序裏:在意大利的拿波裏上了岸,博物館裏一張壁畫的殘片使我驚異於希臘詩人莎弗的神麗,輾轉覓到了一部她的全詩的英譯……我的詩的行程也真奇怪,從莎弗發現了她的崇拜者史文朋,從史文朋認識了先拉斐爾派的一群。又從他們那裏接觸了波特萊爾、凡爾侖。
——《詩二十五首·自序》。
從對莎弗的崇拜,再到史文朋,再到波德萊爾和魏爾侖,邵洵美在這裏為自己劃了一條非常清楚的美學的譜係線。他在金屋書店出版的散文集《火與肉》——這個具有異域色彩的書名不無史文朋的詩句“雙手火一般灼熱”的影響——則可以視作他在劍橋所受西方文學教育的總彙:六篇文章裏一篇寫莎弗,兩篇寫史文朋,另外三篇寫魏爾侖和戈蒂耶。如此自報師承,曾引得朋友徐誌摩在背後微哂:“中國有個新詩人,是一百分的凡爾侖。”
那些亭子間文人總喜歡拿著他的“頹廢”說事。一個人寫的詩是頹廢的,連帶著他這個人也是頹廢的了。在這種道德邏輯下,也難怪中國的文人都拿腔捏調要作君子狀。其實“頹廢”又有什麼不好?它是一種風格,一種色澤,一種態度,它傾向於多彩的奇異的一麵,又帶著波希米亞式的自以為是。何況在當時的中國語境裏,頹廢,其實與先鋒相去不遠。
邵洵美的朋友、《獅吼》雜誌(邵也是這本雜誌的讚助人)的創辦人章克標,在一篇回憶文章裏寫到他從前的共事圈子,這也可以作為對邵和他氣質相近的一幫都市詩人作家的一個定評。
我們這些人,都有點“半神經病”,沉溺於唯美派——當時最風行的文學藝術流派之一,講點奇異怪誕的、自相矛盾的、超越世俗人情的、叫社會上驚詫的風格,是西歐波特萊爾、魏爾侖、王爾德乃至梅特林克這些人所鼓動激揚的東西。我們出於好奇和趨時,裝模作樣地講一些化腐朽為神奇,醜惡的花朵,花一般的罪惡,死的美好和幸福等,拉攏兩極、融合矛盾的語言。崇尚新奇,愛好怪誕,推崇表揚醜陋、惡毒、腐朽、陰暗;貶低光明、榮華,反對世俗的富麗堂皇,申斥高官厚祿大人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