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去往神仙的宮殿(1 / 2)

樓下的院子裏有棵法國梧桐,4月開花,9月就木葉飄飛。日子在一天天地流淌。出獄後的邵洵美變得不太愛說話,經常一個人躲在小樓朝北的那間小屋裏。有時譯書,有時什麼也不做,就是靜靜地坐著。

長子祖丞是時代中學的英語教師,因受牽連下放農村勞動了三年剛回來,離了婚,單位又沒房子,睡的是家裏的地板(唯一的一張床讓給了父親)。女兒如願嫁了一個醫生,遷往了南京,不久就有了身孕。為了照顧即將出生的外孫,過了年,夫人也暫住到南京女婿家去了。

妻子不在身邊,邵洵美的生活陷入了極度的混亂和困頓。那個時期的一封家信中他這樣歎苦:“今日已二十三日,這二十三日中,東湊西補,度日維艱。所謂東湊西補,即是寅吃卯糧。小美的十元飯錢用光了,房錢也預先借用了,舊報紙也賣光了,一件舊大衣賣了八元錢。報紙不訂了。牛奶也停了。煙也戒了。尚有兩包工字牌,掃除清爽便結束……”

一次,徐誌摩的遺孀陸小曼來上海看他,他想好好招待這位故友的妻子,卻囊中羞澀,不得不把一枚吳昌碩親刻的“姚江邵氏圖書珍藏”白色壽山石印章低價出售,換來了十元的酒菜錢。落魄至此,也真讓人唏噓!

邵洵美很快就病倒了。春寒天氣最難將息,他被喘咳折磨著,隻能躺在床上,窩在被褥裏,一開口就咳嗽不停。陳茵眉得知消息,隻身一人來到上海照料他。

1967年冬天,邵洵美的老病又犯了,這一次哮喘得更厲害。可的鬆、強的鬆之類的藥物因服用太久已不起什麼作用,說話時,不得不手裏捏著一個橡皮筒一樣的東西,連按帶動,向口裏噴送空氣,以幫助呼吸。如果我們沒有記錯,他的伯父,也是害這病死的。本來這種病隻要易地療養,一到冬天就去南方溫暖的地方,還有望治愈。可現今的邵洵美,再也不是一擲千金的少爺,隻能挨得一日是一日了。趁他病情略有好轉時,家人建議去餘姚鄉下靜養,他拒絕了。他生在上海,長在上海,這座城市已經與他血肉相連,就像他從前在一篇《感傷的旅行》的文章中所說:“此地有我的老家,有我的新居。它是一部我的曆史,它會對你說我自小是多麼可愛,長大了是多麼頑皮,成了人懷藏著多少的奢望。沒有它,我對自己的過去會沒有查考。”

過了春節,邵洵美休克了一次。調治了三個月,見有好轉,就出了院。這一日,天微雨,他出院回家後寫下了一首小詩:天堂有路隨便走,地獄日夜不關門。

小別居然非永訣,回家已是隔世人。

他相信,自己已經看到過死神的麵孔,它並不可怕,隻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一片無以捉摸的白色,像霧,像無數道牆外的另一個世界,他甚至已經非常真切地看到了這另一個世界裏的舊日朋友。

陳茵眉回江蘇溧陽鄉下忙她的農活去了,現在是夫人從南京回來服侍。他變得特別懷念舊時的光景,常常念叨那些死去或者活著的舊友的名字。有一個晚上,他讓夫人燒了一桌好菜,說要等待徐誌摩和陸小曼。善良的夫人陪著他等了大半宿,並記下了他的四句詩:有酒亦有菜,今日早關門。

夜半虛前席,新鬼多故人。

夫人說他的這些詩作太傷感,他也真誠地檢討開了,把這些看作“毒草的標本”:我這種東西寫它做什麼?對人對己全沒有好處。”文藝是為工農兵的,為工農兵寫作,為工農兵所利用的。”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不是已經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嗎?毛主席所寫的詩詞,哪一首不合乎這個標準?而我寫的東西,哪一篇經得起考驗?我的東西,隻能起一種作用,便是說,留作一種資料,說明我國曆史上曾經有過這樣一種東西,它反映著某些人的思想,一種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東西,一種毒草的標本,可以在需要時作反麵教材。將來或者把它們拿給文史參考資料編輯的負責人去看看,有沒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