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去往神仙的宮殿(2 / 2)

聽著院子裏梧桐的沙沙聲,他入夢了。他似乎真的聽到了徐誌摩的聲音。徐和他大聲爭吵著什麼,為了安妥詩中的一個詞,或是為了書店經營的事。徐的一口海寧話聽起來是多麼熟悉啊。夢中,徐的手指好幾次點到了他的鼻子上,就像在劍橋一起同學時一樣。他相信了,死者的確是會說往事的。死亡,無法使他的內心冷卻,也沒有讓他的理智渙散。現在,對於他來說,死亡不再是黑夜的恐怖,而是白晝的伴侶。

哮喘病發作的間隙,他在床頭翻讀的是一本安徒生的童話,《夜鶯》。玫瑰叢中的夜鶯,讓他想到的是那些清風一樣透明的日子。可惜這樣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西窗的斜陽穿進來了,一粒粒舞動著的灰塵也仿佛是紅色的。隔著蒙了水汽的窗玻璃,外麵的喧囂成了夢境。他輕輕讀出了聲。夫人在一旁勸止不住,聽著也落淚了。

於是夜鶯不停地唱下去,它唱著寧靜的教堂墓地——那兒,生長著白色的玫瑰花。那兒,接骨木樹發出甜蜜的香氣。那兒衰草染了哀悼者的眼淚。死神這時眷戀起自己的花園來。於是他就變成一股寒冷的白霧從窗口消逝了……

他曾經這樣說:“我完全明白了我自己的命運,神仙的宮殿決不是我的住處,啊,我要醒,我要醒,我要醒!”臨到終了,他吟起這句子,才發覺自己或許是曾經明白,但始終是沒有醒來,即便是從貴胄的雲端跌落到人間的煙火中。這一生真的是一個彌天大夢?

因此他決意等待,不再掙紮,任由那片白霧一點點地把自己包圍。誰說它是冰冷的呢?或許纏繞一身的白霧是溫暖的,像他餘姚老家盛產的棉花,他一坐進這棉花堆裏,這一片白色就會溫柔地把他浮載起來,而他那已記不清麵目的祖父,會在遠處喊著他的小名向他走來。他的生命不會是一場風暴。這一點他明白。現在他隻願像院中的那棵老樹,生、老、病、死,走過人世間的六道輪回。如果這一切已不再能變更,那就快點到來吧。他在心裏默默地喊著。

1968年的暮春到來了,這是一個萬物明亮的季節,郊外已是麥黃草盛。立夏將近,地氣回暖,邵洵美的肺原性心髒病加重了。到了夏至之日五月初五,哮喘又發作,來不及送醫院,就顫抖著手指說不出一句話來。一家人看著他徒勞地在病榻上掙紮,卻無以援手。延至次日,太陽升起的時候,他終於與這個看不清道不明的世界作別了。

這位當年上海道台的大孫子、曾繼承了上千萬家產的詩人和翻譯家、出版家,入殮的時候竟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其妻盛佩玉隻買得起一套灰布中山裝,一雙新鞋,送他“上路”。

夫人在悲傷之餘還得處理他這些善後事宜:欠醫院的醫療費四百餘元,欠房管處的一年半房租六百元,以及私人借款五六百元,等等。

他往死的樣子,十分平靜,就像是往淨土一樣。死亡在最後一刻終止了痛苦。他的誕生日(舊曆月日)與逝世日(新曆月日)竟是同一日,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冥冥中的巧合。他真的去了“神仙的宮殿”了,家人的涕淚和嗚咽,在他仿佛是登天的神舞仙曲。

至此,對一個人一生的敘述也將要結束。當一種新的都市文化在中國出現的時候,他和一批同樣年輕的才子生活並成長於戰火和革命降臨前的中國黃金歲月裏,爾後,我們看到他萌芽中的文學天才迅速地被掐滅了。我們的主人公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一個紳士?海上才子?浪蕩子?三流詩人加摩登男子?出版家和招搖的文學紈絝子?一個愛惜羽毛又不小心沾上了一生洗不去的汙漬的人?那些事件、變化著的環境,成就著一個人,也禁錮著一個人。很多時候我們會發現,人的麵目往往變得模糊,倒是曆史總是要擠到前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