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必須靠麵包和娛樂生存。倦怠與饑餓相同,常使人放縱不檢,常被作為預防的對象。費拉德弗監獄以“倦怠”作為懲罰重犯的一種手段,讓囚犯處於孤獨和無為狀態。僅此就很令人吃不消了,有的甚至因為不堪寂寞而自殺。正如貧窮是人們苦惱的常見原因一樣,厭倦是上流社會的禍害。而在中等階級,星期日則代表厭倦,其他六天代表窮困。
所謂人生,就是欲望和厭倦之間的不斷流轉。就願望的性質而言,它是痛苦的;成就則會令人生膩。目標不外乎是幻影,當你擁有它時,它就失去魅力,願望和需求必須重新以更新的姿態出現。沒有這些輪替,則人會產生空虛、厭倦、乏味無聊。這種掙紮,也和跟貧窮格鬥同樣痛苦。
願望和滿足若能相繼產生,其間的間隔又不長不短的話,這時苦惱就最少,也就是所謂幸福的生活。反之,如果我們能夠完全擺脫它們,而立於漠不關心的旁觀地位,這就是通常所稱的“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最純粹的歡悅”,如純粹認識、美的享受、對藝術真正的喜悅等皆屬於此。
但這些都須具備特殊的才能才行,所以隻惠予極少數人,並且擁有的時刻也極短暫。唯因他們的智慧特別卓越,對苦惱的感受自然比一般人敏銳,個性上也和常人截然不同,所以他們必難逃孤獨的命運。身為天才的人,實是利害參半。
一般人則隻生存於欲望中,無法享受到純粹智慧的樂趣,無法感受純粹認識中所具有的喜悅。若要以某種事物喚起他們的同感,或引發他們的興趣,也必須先刺激他們的意誌不可。
他們的生存是欲望遠多於認識,他們唯一的要素就是作用和反作用。這種素質常表現在日常的瑣細事情中,例如,有人在遊覽名勝古跡時,老愛刻下自己的名字以示紀念,就是為了要把“作用”帶到這個場地來。又如,有人在參觀珍奇的動物時,觀看仍嫌不夠,還要想盡方法去觸怒、逗弄、戲耍它們,這也是為了感覺作用和反作用而已。刺激意誌的需求,更表現在賭博遊戲的出奇翻新上,凡此俱見人類本性的膚淺。
然而,不管自然如何安排,不論幸運是否曾降臨到你身上,不拘你是王侯將相或販夫走卒,不管你曾擁有什麼,痛苦仍是無法避免的。古神話中尚且記述:
珀爾修斯之子仰天而悲歎:
我是宙斯之子,克羅諾斯之子,
卻要忍耐莫可言宣的苦惱。
人們雖為驅散苦惱而不斷努力著,但苦惱不過隻換了一副姿態而已。這種努力不外乎是為了維持原本缺乏、困窮的生命的一種顧慮。要消除一種痛苦本就十分困難,即使僥幸成功,痛苦也會立刻以數千種其他姿態呈現,其內容因年齡、事態的不同而異。如性欲、愛情、嫉妒、憎恨、抱怨、野心、貪婪、病痛等無不如此。
這些痛苦若不能化成其他姿態而呈現的話,就會穿上厭膩、倦怠的陰鬱灰色外衣。為了擺脫掉倦怠厭煩,就不得不大費周章了,即使驅除了倦怠,痛苦恐怕也將回複到原來的姿態再蠢蠢欲動。總之,所謂人生就是任憑造物者在痛苦和倦怠之間拋擲。但我們不必為了這種人生觀而感到氣餒,它也有值得慰藉的一麵,從這裏也許可以使人提升到像斯多亞學派一樣對自己現在的苦惱漠不關心的境界。
對這些苦惱我們既無法忍受,於是,在這樣的心情下,就有許多人把它當作偶然的、由於容易變化的因果關係而產生的東西。如此,對某些必然性、一般性的災禍,例如老衰、死亡或日常生活的不順等,人們往往不覺得悲傷,反而能對它持以嘲弄的態度。但痛苦原是人生固有的、不可避免的東西,而它的表現姿態和形式,皆被偶然左右,所以,苦惱總在“現在”中占據一個位置。
若移去現在的苦惱,從前被拒之門外的其他苦惱必定乘虛而入,占據原來的位置。就本質而言,命運對我們並不產生任何影響。一個人若能有這樣的省悟、認識上述道理,他就能獲得斯多亞學派的恬淡平靜,不再為本身的幸福惦念了。然而,事實上究竟有幾個人能以這種理智力量來支配直接感受的苦惱呢?也許完全沒有。
由以上的觀察可知,痛苦是不可避免的。舊的痛苦剛去,新的痛苦又來。由此,我們可以引出一個不算不合理的假設:每個人身上固有的痛苦分量是一定的,即使苦惱的形式經常更迭,痛苦的分量從不會有過與不足的現象,決定一個人苦惱和幸福的因素,絕非來自外界,而是來自分量和素質的不同。
這些縱然由於身體的狀態、時間的不同,而有幾分增減,但就全體分量而言並無改變。這個假設,可由眾所周知的下列經驗證明:一個人若有巨大的苦惱,對比它小的苦惱就幾乎毫無所覺;反之,沒有大的苦惱,即使一丁點兒的不協調,也會使他痛苦不堪。
所以,經驗告訴我們,一種即使想象起來也足以讓人不寒而栗的大不幸,一旦降臨到實際生活中,從發生至克服它的期間,我們的整體氣氛並未有任何改變;反之,獲得長期急切等待的幸福後,也不會感到有何特別的愉快欣慰。一種深刻的悲傷或強烈扣人心弦的興奮,隻有來自剛產生變化的那一瞬間。但這兩者皆以幻想為基礎,所以不久後旋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