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綜觀人類的行為,大多是極端的不公平、冷酷,甚至殘忍,縱有與之相反的例外,也僅是偶然發生而已,因此才有國家和立法的需要。但一旦法律有所不及,人們立刻又表現出人類特有的對同類的殘忍。人類之間究竟如何互相對待?我們隻要看看黑人奴隸買賣的情形便可了然,它的最終目的,不過是為了砂糖和咖啡,但他們原可不必這樣做的。

這實在是出於人類不能滿足的自私心,偶爾亦有基於惡意的。再看看,有的人從五歲時就開始進入紡織工廠或其他工廠,最初工作十小時,然後十二小時,最後增至十四小時,每天做著相同的機械性勞動。付出這樣高的代價,隻為了得以苟延殘喘。然而,這卻是數百萬人共同的命運,而其他數百萬人的命運也莫不如此。

除此而外,一些極為微小的偶然也可導致不幸。世界上沒有所謂完全幸福的人,一個人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在他酣睡時,而不幸的人最不幸的時刻,就是在他覺醒的瞬間。實際上許多不幸都是間接的,人們所以經常感到自己的不幸,是因為任何人心底都有強烈的嫉妒心,不管處在何種生活狀態,隻要看到別人勝過自己,不管哪一方麵,都足以造成嫉妒,無法平息。人類因為感到自己的不幸,所以無法忍受別人的幸福。相反,當他感到幸福時,即使隻有一刹那,也會揚揚自得起來,恨不得向周圍的人誇耀:“但願我的喜悅能成為全世界人的幸福。”

如果能明白顯示人生本身就是貴重財富的話,那麼對死和死亡的恐懼守衛者,就不該設置在它的出口。反之,若說死亡真如想象中那般可怕的話,又有誰願意逗留在這樣的人生中呢?還有,若人生純粹是歡樂美好的話,當想到“死亡”時,又是何種滋味?恐怕也將無法忍受吧!話雖如此,以死亡作為生命的終點也有好的一麵,在苦惱的人生中,由於有死亡,可以得到一種慰藉。其實,苦惱和死亡是聯結在一起的。它們製造了一條迷路;雖然人們希望離開它,但卻相當困難。

從實踐方麵而言,如果說世界並不宜於存在,在道理上也應該可以站得住腳。因為存在的本身已顯示得很清楚,或者從存在的目的,也可以觀察出來,應當不至於使人對它有所驚訝或懷疑。世界本就是永遠無法解決的難題,不論如何完整的哲學也有無法觸及的一麵,它仿佛像不能溶解的沉澱物,又如兩個不合理數之間的關係。所以,如果有人提出這樣的疑問:“如果除世界之外再無任何東西,不是更好嗎?”世界也沒辦法替我們解釋,我們無法從這裏發現存在的理由或終結的原因,它本身不能表示它是否為自身的利益而存在的命題。

根據我的見解,這件事可以從下述理由加以說明:世界存在的理由並沒有明顯的根據。隻是由物自體盲目的求生意誌以現象的形式來表示“為什麼”,不受根本原理的支配。這和世界的性質一致,因為安排我們活動的是肉眼看不到的意誌,如果眼睛能夠看到這種意誌,它應該馬上能估計這種事業得不償失,能知道:在不絕的憂慮、不安和窮困之中,即使我們付出全力,努力奮鬥,任何個體的生命也無法免除破滅的厄運,所能得到的生存隻是一時的,到最後仍難免在我們手中歸於烏有,得不到任何報償。

所以,如果世界正如阿那克薩哥拉所說,是“理性引導意誌”,那就難怪樂天主義者會那樣樂天了。盡管世界充滿悲慘是昭然若揭的事,一般人仍打著樂天主義的旗號,在這種場合中,生命是一種饋贈,但是我們若能預先詳細調查這個饋贈,很明顯,任何人都將謝絕接受它。萊辛之所以驚歎他兒子的智慧,就是這個原因。他的孩子似有先見之明,不願來到這個世界,而是被助產婦強行拖出來,但在落地後,又匆匆逃去。反之,也有人認為人生的過程隻是一種教育。果真如此,也許大多數人將這樣回答:“我們寧願投身於虛無的休息中,因為這裏沒有教育之類煩人的東西。”

根本見解錯誤,就會形成這種結果。所以,與其說人類的生存是一種贈物,不如說是一種負債契約,負債的原因是由於生存的實際要求、惱人的願望及無限的窮困。通常,我們一生都是耗費在這種負債的支付上。但也僅僅勉強才把利息償還了。至於本金,隻有由死亡來償付了。然而,這種負債契約是在何時訂定的呢?是在生殖之時。

因而,我們一定要把人類的生存當作是一種懲罰、一種贖罪的行為,唯有如此,才能正確地觀察世相。人間“墮落”的神話(所有猶太教皆如此,大概是借自波斯教聖典吧!)雖然隻不過是個比喻,但也具有形而上的真理。這是我在《舊約》中唯一承認的東西,也是整部《舊約》中唯一和我的見解取得一致的地方。我們的生存類似一種過失的結果,一種宜受懲罰的情欲的結果。信奉《聖經·新約》的基督教最聰明之處,就在於直接和這個神話相結合,而其倫理精神則和婆羅門教或佛教相同。

至於其他方麵,則又與樂天的《聖經·舊約》毫無關係。實際上,若不如此,它與猶太教即無任何關聯了。如果有人想要測量一下我們的生存本身的負罪程度,不妨看看與它聯結在一起的苦惱。不論精神上還是肉體上的巨大苦惱,都可以明顯地表示出我們所值究竟多少。換言之,如果我們的價值究竟不如苦惱的話,苦惱當不會到來。基督教對我們的生存也持這樣的看法,我們隻要翻翻路德的《加拉太書》第3章注釋,便可了然。“我們的肉體、境遇及一切皆被惡魔所征服,這個世界中不過是些外邦人,他們的主人、他們的神是惡魔。因此,我們所吃的麵包,我們所喝的飲料,我們所穿的衣物,甚至連空氣等一切供養我們身體的東西,都要受其支配。”我的哲學常被抨擊為消沉悲觀,但我並無意製造一個補償罪惡的未來地獄,“現在”就是罪惡的場所;換言之,我的意思在於表示這個世界就像地獄一般,即使你想否定這件事,其實你本身就經常體驗到它。

再進一步說,這個世界就是煩惱痛苦的生物互相吞食以圖苟延殘喘的鬥爭場所,是數千種動物以及猛獸的活墳墓,它們經過不斷地殘殺,以維持自己的生命,並且,它們感覺痛苦的能力是隨著認識力而遞增的。因此,到了人類,這種痛苦便達到最高峰;智慧愈增,痛苦愈甚。在這樣的世界中,竟然有人迎合樂天主義的說法,來向我們證明是“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世界”,這種理由顯然太貧弱了。

不獨如此,樂天主義者還叫我們張開眼睛看看世界:世界中有山、有穀、有河、有植物、有動物等,在美麗的陽光的照耀下,這一切不是很美很可愛嗎?誠然,如若大略一瞥,情況的確如此,但仔細調查其中的內容,卻不是那麼回事了。

接著,神學家又出來向我們讚美世界的巧妙組織。由於這種組織的精巧,星辰的運行永遠不會碰頭,陸地和海洋不會錯置相混,寒流不會滯留不去而使萬物僵硬,酷暑不會長久而使萬物燒灼,春夏秋冬四季輪轉,井然有序,而有各種作物的收成。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僅是世界不可或缺的條件而已——如果它不要讓我們像萊辛的孩子一般,降生後立刻離去的話。

這個世界的構造當然不至於拙劣到連基柱都會崩壞的程度。但我們試著進一步觀察這個被讚美的作品的“成果”,在這堅固舞台上的演員,他們的痛苦是和感受力同時表現的,感受力發達後就形成智慧,痛苦也隨之消亡,欲望也與之共同發展,永無止境地繁衍著。提供人類生活的材料除悲劇和鬧劇外,竟再也找不出其他東西了。看到這些情景,我想除了偽善者外,必當會忍不住懷著合唱“哈利路亞”的心情了。上述最後一項,雖然它的真正起源一直被隱匿著,但在休謨所著的《宗教自然史》一書中卻曾毫不容情地將它暴露出來,這該是真理的一大勝利。

同時,他的那一篇《自然的宗教對話》,立論雖然和我完全相反,但他以適中的論據,率直明顯地說出這個世界的悲慘性質,以及一切樂天主義的缺乏根據,並把樂天主義的根源抨擊一番。休謨的這兩篇著作,雖然今天的德國人還大半不知,但卻頗有一讀的價值。他在字裏行間教導我們的事情,比黑格爾、赫爾巴特三者的哲學著作總和還要更多。

我不否定樂天主義的集大成者——萊布尼茨在哲學上的功績,也無暇深究他的“單子論”和“預定調和說”是否一致。他的《人類理智新論》不過是些摘錄,以訂正洛克的名著《人類理解論》為目的,但其中雖有詳細的批評,內容卻失之貧弱。他反對洛克,正如他寫《關於天上動力的原因的試驗》反對牛頓的重力學說一般,最後仍然招致失敗。

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是特別為反對萊布尼茨的這種哲學而執筆,對他的論點是極具攻擊力,甚至是破壞力的,但與洛克和休謨則有繼承和發展的關係。今天的哲學教授們,對萊布尼茨各方麵都推崇備至,一心一意複興他的“蒙蔽術”;另一方麵,對康德則盡可能貶抑並且排擠他。究其原因,不外是為了生活問題。

簡言之,《純粹理性批判》認為,猶太神話不能與哲學並稱,它們甚至輕率地把靈魂當作實存之物。這種說法必須要有根據,以科學態度來證實這種觀念,不能輕下論斷。但是,在我們這個生活第一、哲學次之的哲學界,卻隻有埋葬了康德,捧出了萊布尼茨。

因此,萊布尼茨的《神正論》雖將樂觀主義係統化而廣泛開展,然而從其性質來看,它隻不過替後來伏爾泰的不朽名著《純潔》造成契機而已,此外並無什麼貢獻。由萊布尼茨再三對惡的世界所作的不完美的辯解中,惡有時會促成善的實現,最後得到的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