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爾泰在他書中主角的名字裏已暗示著:為了認識樂天主義,我們必須要有誠實的態度。實際上,在這散布著罪惡、苦惱和死亡的舞台上,樂天主義所表現的姿態委實很奇妙;如果正如前麵所述,樂天主義的秘密源泉已被休謨無情地揭發出來,認為他們對其起源並不能做充分說明,那麼樂天主義也許可說是對人類災難做了一種諷刺的嘲弄了。

對萊布尼茨那種明顯的詭辯中所說的,這個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我可以舉出更堂皇的理由來證明這個世界是“可能有的世界中最壞的世界”。因為所謂“可能有”,並不是以人的幻想杜撰出來的,而是本來就已經存在的。

然而,由於過去人類曆史所顯現出來的無非是永無休止的煩惱和無可療治的哀傷,如人的生老病死等,我們可以知道,這世界的構成早已為痛苦的存在做了最好的準備,比它更壞的世界似乎是不可能存在了。

所以我們說它是“可能有的世界中最壞的世界”。這不是故作驚人之語,因為不但行星會碰頭——行星的運行會產生攝動現象,兩個行星之間會因相互影響而使其中之一逐漸失去平衡,嚴重的話,還可能使兩者互相碰撞,所以也許世界不久後也將壽終正寢。雖然一般天文學家認為那些不過是偶發現象,其主要原因是由於運行不協調產生的。他們還費盡心血推算出今後或許可能順利運行下去,以及世界應該可以繼續照常存在的理由。但牛頓卻持相反的意見。當然我們也希望天文學家的計算並無錯誤,行星係統的機械永久運動能與其他係統相同,永無休止地運行下去!

而且,行星的堅硬外殼下還潛藏著無數強烈的自然力,如因偶然觸發給了它們活動的餘地,它們必會破殼而出,使地球上的一切生物毀滅。這類事情在我們的地球上至少已經發生過三次,今後恐怕還會接二連三地發生。裏斯本和海地的地震,以及龐貝的毀滅,隻不過是對它的可能性給我們一點開玩笑的暗示而已。

化學方麵無法證明的空氣的一點點變化也都可能成為霍亂或黃熱病、黑死病的原因,輕而易舉地攫取了數百萬人的生命,如果再發生巨變,也許更滅絕一切生命了。再者,上蒼賦予動物的器官和力量,不管如何努力,充其量也僅能勉強供應自身食用,以及哺育幼兒而已,所以,動物的手足若失其一,或者不能充分利用,大抵都非死不可。人類雖然具備所謂“悟性”和“理性”兩種強力工具,但其中的百分之九十卻都在與貧乏較量中消耗殆盡,經常站在破滅的邊緣,痛苦地保持身體的平衡。

可見,不論就全體的存續或個體的存續而言,上蒼所賦予我們的條件都不完備。因此,個人的生命隻有為生存而不斷鬥爭;而且,破滅的危險還一步步向我們逼近。正因為這些危險成為事實的例子極多,所以,我們必須妥為照顧自己的幼兒才不致因個體的滅亡而引起種族的滅絕。對自然而言,真正重要的隻有種族。

因此,若世界仍宜於存在的話,恐怕沒有比這更壞的世界了,例子實在不勝枚舉。曾經住在地球的任何動物的化石,都可作為我們推算的藍本,它們的存續已成過去,這正可向我們提供比“可能世界中最壞的世界”更壞的世界的有力明證。

樂觀主義其實就是世界真正的創造者——求生意誌的自我陶醉在自己的作品中自我欣賞而得意忘形。這不但是錯誤的,而且是有害的學說。因為樂觀主義對人生的狀態表示歡迎,並把幸福列為它的最高目的。因此,每個人似乎都相信他有要求幸福和快樂的權利。

但通常世上這些東西是不會賦予任何人的,因此人們轉而認為自己碰上了黴運,甚至還以為自己的生存目的有了錯誤。其實把勞動、缺乏、窮困、苦惱以及最後的死亡等等當作人生目的,才是正當的。婆羅門教、佛教以及純正的基督教均做如是觀。為什麼呢?因為唯有如此,才能把我們引導向求生意誌的否定。《聖經·新約》中形容世界是“眼淚之穀”,稱人生是一種淨化的過程,基督教則以拷問的道具(十字架)作為象征。

所以,當萊布尼茨、夏夫茲博裏、柏寧布洛克、蒲柏之徒搬出樂天主義時,卻換來一般世人的激憤,主要就在於樂天主義和基督教的基礎不能並立。伏爾泰在他那篇出色的詩集《裏斯本震災賦》的序言中堅決反對樂天主義。

這位備受德國下三濫文人誹謗反對而為我所鍾愛讚美的偉人,他的學術地位毫無疑問應該淩駕於盧梭之上,理由是他得出了以下三種見解,表明他的思想極為深刻:(一)確信惡的絕對大小和生存悲慘的見解;(二)有關意誌行為殘酷的必然性見解;(三)把洛克的命題——在物質中也可能有思想——當作真理的見解。相形之下,盧梭隻具有一個淺薄的新教牧師哲學。他在那篇《沙波亞牧師的信仰告白》中,拚命批駁伏爾泰的上述幾點;同時,又在1756年8月18日寄給伏爾泰的信函中,以膚淺錯誤的邏輯,對上述優美的詩句大肆攻訐而表示擁護樂天主義。

尤其,盧梭哲學的特征和他的根本錯誤在於:他說人類本來是善的、是無限而完整的,卻因為文明及其結果而使人類陷入邪途。他以此來取代基督教教義——原罪和人類根源性的墮落,作為他的樂天主義和人道主義的基礎。

一如伏爾泰在《純潔》中以詼諧的作風向樂天主義挑戰,拜倫亦以其嚴肅悲壯的作風,在不朽的傑作《凱因》詩集中展開相同的宣戰。為此,他也光榮地招致反啟蒙主義者弗裏德裏希·施萊格爾的誹謗辱罵。

從曆代偉人的言論中,我們不難找出許許多多反樂觀主義的名言,他們都看出這個世界的悲慘,而以發人深省的語句敘述出來。在這裏,我想引述其中的幾則,以作為我的見解的詮釋和佐證,並作為本文最後的點綴。先說希臘,希臘人的世界觀與基督教及亞細亞高地人大異其趣,盡管他們堅決主張意誌自由,但仍深刻地感到生存的悲慘,才發明了悲劇,以抒其情。

另一個證據出自海德洛斯,而且常被後人引用。他說,特拉基亞人往往以傷感的心境迎接新生嬰兒,對著他們喃喃曆數其前途中所有的災禍;同時又以欣喜和玩笑的心情埋葬死者,因為他們從此以後已可免除許多大苦惱。在普盧塔克所保存的美麗詩句中,他這樣寫道:

感歎生者,因為他們要麵對許多災禍,

為死者欣慰和祝福,

因為他們今後可免除許多苦惱。

據說,墨西哥人當嬰兒降世時就對他念道:“我的孩子,你的誕生是為了忍耐,所以你必須忍耐、煩惱、沉默。”該地與前麵所述的國度遠隔千山萬水,民俗上該不至於有曆史上的淵源,因此這種雷同隻能歸結為道德觀念的一致。

正是基於這種心理,所以斯威夫特從孩童起對自己的生日就不當作是歡喜的日子,而是以一種悲哀的儀式來紀念,每逢這天他必定反複閱讀《聖經·約伯記》第3章中的一節(見司各特編著的《斯威夫特傳》),這一節是寫約伯詛咒自己生日的情形。

柏拉圖在《蘇格拉底的辯護》中某一節曾經說:“死亡雖永遠攫奪了我們的意識,但也有意想不到的好處,最聰明的人不求最幸福的日子,但求沒有酣夢的睡眠。”這一節想必早為世所熟知。由於篇幅太長,在此擬不贅述。

赫拉克利特的格言也說得妙:“生命之義一如其名,而死亡是它的事業。”

特庫裏斯有如下一段名詩:

對人而言,最善之策是不要出生,

不要看到太陽神所惠予的光。

生存中人,

莫若過早進入黃泉國度之門。

走向地下吧!

索福克勒斯的名著《俄狄浦斯王》中有幾句簡短的話,敘說前述的觀感:

不生,是最善的事,

至於生者,

應盡速到原來的場所,

即為第二之善。

歐裏庇得斯也說:

悲慘充滿人的一生,

永無盡期。

同時,荷馬也說:

在地上呼吸步行的一切東西中,

沒有比人更悲慘的。

《伊利昂紀》

連普利紐斯都說:任何人內心都有“得救第一”的念頭,所以自然賦予人類最大的財富,無過於取得適當時機而死。”

莎士比亞也讓老亨利四世說:

噢!

人們若能讀出命運的天書,

若能看到時間的回轉,看到命運的嘲笑,

看到“虛幻無常”化為形形色色的美酒,傾滿一杯杯

不同的杯子。

現在處身非常幸福的青年,

若回頭眺望,

他曾擺脫多少苦難和危險,

他也許將寂坐迎接死亡。

最後,我再舉拜倫的詩為證:

試數數看你一生中所有的歡欣,

再數數你沒有煩惱的日子究竟有多少?

縱使你現在擁有些什麼,

但最善之策是不要存在。

以目前而言,討論此問題最徹底、最根本的應推雷奧帕地>,他的腦海永遠充滿這些思想,他的著作完全在強調:世界到處都是生存的嘲笑和悲慘,翻開他作品的每一頁,無非是以各種形式和表現來敘述這些,並且比喻非常豐富,讀起來不僅不感到厭倦,還可以說很引人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