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遠道而來,身上厚厚的大衣曾經拖曳著走過整個世界,但我們流浪的靈魂卻始終關注著自己的內心。當我們抵達陌生的城市,總是會箍緊下頜,戴好手套,身著全副護具。那裏的人們從身邊川流而過,卻沒有人願意觸碰我們;我們把法蘭絨的長褲和棒球衫都留在了我們馴服過的城市——留給了卡薩布蘭卡,留給了達喀爾。但是在丹吉爾,這個睡眼惺忪的小城,我們卻可以光著頭走路,不需要任何護具。
我們回來的時候,此時的我們身體健壯,對自己長大成人的肌肉感到無比驕傲。我們戰鬥過,遭罪過;我們穿越了沒有邊界的戰場,還愛過幾個姑娘,偶爾還玩玩拋硬幣定生死的遊戲——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們忘卻對懲罰和留校的可怕回憶,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能夠毫無畏懼地去聽每周六晚公布的那次分數。
門廊上先是低聲私語,接著就有人叫喊,最後就是年邁之人的腳步在奔跑。他們來了,裹在金黃色的燈光裏,臉頰如羊皮紙一般蒼白,但眼睛裏卻充滿了光芒:他們興高采烈、對我們熱情迎接。突然之間,我們就明白了,他們早就知道我們會脫胎換骨的:以前的校友總是會邁著雄壯有力的步伐,回來宣告複仇——這已是傳統。
我的握手剛勁有力,你,雅克·貝尼斯的目光直白坦蕩,但他們對此卻毫不驚訝。沒有任何的拖遝,他們把我們當成男子漢來招待,而且立刻就拿來了一瓶他們從未提及的陳年薩默斯葡萄酒。
大家坐下來吃晚餐。暗淡的燈光下,他們圍攏在一起,像是偎在壁爐邊上的農夫,直到此時,我們才意識到原來他們是如此的軟弱。但他們的軟弱就是他們對我們的縱容啊:在他們眼裏,我們往日的懶惰都隻是小孩子般的缺點,但那種懶惰卻會讓我們變得道德敗壞,甚至墮落——對此,他們隻是一笑而過。過去,他們一度要壓製我們的那份驕傲,現在也成了褒獎,美其名曰“高貴”。
甚至連哲學老師在當天晚上也做了不少奇怪的表白:“笛卡兒(7)的全部體係可能都是建立在預期推理之上的。”“帕斯卡(8)……帕斯卡是冷酷無情的,因為無論他多麼努力,在有生之年,他還是不能解決人類自由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哲學老師曾經誠摯地警示我們不要相信決定論(9)和泰納(10)。他曾經以為,對我們這群初出校園涉足生活的毛頭小子來說,尼采(11)會是我們最頭疼的敵人。但現在,他卻承認自己的這種偏好是有罪的。尼采……他本人甚至都會對尼采感到不安。事情的真實性?他也不確定,他為此感到擔心。接著,他們就開始向我們發問,因為他們一直老實本分地待在這裏,而我們卻從這個溫暖的庇護房裏突圍了出去,一頭紮進了生活的狂風暴雨中。現在,我們不得不回答他們:天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會成為她的奴隸,就像皮拉斯?還是成為她的劊子手,就像尼祿?非洲真的像地理老師教的那樣嗎?我們可以說那裏隻有遍地的垃圾和碧空藍天嗎?(鴕鳥是怎麼回事,它們閉上眼睛就是自我保護嗎?)雅克·貝尼斯,你隻是低頭不語,但無論你掩藏了多少秘密,老師們都能從你嘴裏撬出來的。
他們還想聽你講講飛行中的興奮和刺激,講講馬達的嘶吼;他們還想知道,為什麼過去我們就連在夜晚偷偷修剪薔薇花叢都會覺得很幸福,而現在卻對生活頗不滿足。然後就該你講盧克萊修或《傳道書》了,而且你還要給出一些建議。時間充足的話,你還要給他們解釋為了能在沙漠地區墜機之後維持生命,一個人應該帶多少水和多少食物。你急匆匆地向他們提出了最後的幾句忠告——那是能夠幫助一個飛行員從摩爾人手裏逃生的秘訣,從熊熊大火中生還的條件反射。他們不斷地點頭,雖然仍舊非常焦急,但已經消除了疑慮,甚至感到無比驕傲,因為是他們為這個世界輸送了新生的神奇力量。現在,他們終於能夠親密地接觸這些英雄了,這可是他們一直傳頌的古往今來的英雄之流啊,觸摸到了這樣的英雄,他們就可以死而瞑目了。他們甚至談到了愷撒的少年時代。
但是,為了避免他們心理不平衡,我們也談起了一些令人失望的事情,以及在飛行失敗後被迫休息時所體會到的那種痛苦。看著最年長的那位老師沉浸在沉思之中,我們感到十分痛苦。我們補充說,可能唯一的真理就是:和平隻存在於書本之中。但是,老師們早就知道這些了。他們了解生活的艱辛,他們已經身不由己地成了別人的曆史教科書。
“不過,你為什麼要回這裏來呢?”貝尼斯,你沒有回答,不過這些老教師,他們彼此之間的眼神交流透露出了他們對於人性的了解,他們想到了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