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為這個回來的。”

有一天,貝尼斯寫信告訴我:

“我不想談論回家這件事。我以為自己能掌控局麵,但我的情緒還是出賣了我,但又沒有一種情緒是清晰的。我就像個基督教徒,卻在奔向耶路撒冷的路上遲到了一分鍾。我的渴望,我的忠誠煙消雲散,剩下的隻有冰冷的石頭。這是一座城鎮嗎?不,這是一堵牆。我又想離開了。你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飛行嗎?我們是一起飛的。穆爾西亞和格拉納達就在我們身下,我們並未降落,它們看起來就像是埋在土裏的珠寶,幾個世紀以前,潮水退去,它們就被遺棄、被堆疊、被風幹,又被陳列。引擎聲越來越厚重,淹沒了所有的聲音。但在這背後的寂靜之中,景色卻在靜靜地流淌,像一縷青煙。我們在高飛之處倍感寒冷,連那些城鎮也都像結了冰。你還記得嗎?

“我還保存著你遞給我的那些小紙條:

“‘注意奇怪的哢嗒聲……如果聲音持續變大,就不要飛過海峽。’

“兩小時過後,在我們臨近直布羅陀的時候,你又遞過來一張。

“‘繼續等待,到達塔裏法之後再飛越——那樣更容易些。’到了丹吉爾的時候,你又寫到‘準備提前降落,場地偏軟’。

“不必再多說了。有了你的這些話,一個人就能掌控世界。你簡潔的指令讓我在工作中感受到了策略的強勁有力。丹吉爾,這座簡陋的小城,是我的第一個戰利品,第一個征服之地。一開始隻能從上麵往下看,從遠處看。接下來,在下降的過程中,就可以看到茂盛的草場,看到房屋和花叢。我正在把一座沉降的城市向上拉,還賦予了它魔幻般的生機。突然,我有了一個巨大的發現,五百碼以外的田地裏,一個阿拉伯人正在彎腰犁地。我向他靠近,把他也納入了我的掌控之中,那才是我真正的戰利品,我的夢想,我的創造。我抓獲了一個人質,非洲是我的了。

“兩分鍾後,我站到了草地上,覺得自己很年輕,好像置身於能讓生命得以重生的某個星球上。在這個全新的氣候裏,在這片土地上,在這片天空下,我就是一棵年輕的樹。我迫不及待地伸展著因飛行而變得麻木的身體。我費了很長的時間,靈活多變地調整了自己的步伐,都是為適應飛行員的生活而做的準備,所以,當我落地之後,再次跟影子合為一體的時候,我不禁想笑。

“又是春天了!你還記得那個細雨後的圖盧茲的春天嗎?充滿生機的清新空氣圍攏著萬事萬物。每個女人都隱藏著秘密——口音、手勢,甚至是沉默的樣子。一切都讓人覺得滿意。而且,你知道我的狀況——我又要匆忙離開了,去尋找另一個模模糊糊猜得到卻並不確定的地方。因為我是一個占卜師,枝枝杈杈的觸角顫抖著,我帶著這些觸角走遍了廣闊世界,直至找到寶藏。

“不過,你告訴我,我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呢?當我從窗口俯視這座城市的時候——這裏有我的朋友,我的渴望,還有我的記憶,可是為什麼我會感到如此絕望?為什麼這一次我找不到生命的源泉了,而且覺得被迫遠離了寶藏呢?我被承諾的那個模糊不清的諾言又是什麼呢?又是哪個隱匿的神靈食言了呢?”

“我找到源泉了。你還記得嗎?那就是吉娜維芙。”

讀到貝尼斯的這句話,我閉上了雙眼。吉娜維芙,我再一次看到你了——還是那個小姑娘。你十五歲,我們十三歲。在我們的記憶裏,你怎麼可能長大呢?你一直都是個脆弱的小孩兒,每當有人提起你,我們就沒辦法不想起芸芸眾生中的那個小女孩兒,你就是那個小女孩兒。對此,我們也覺得很驚訝。雖然在別人的眼中,你已經是一位成熟的女士,但遠在非洲的深處,你仍是貝尼斯和我幻想著能夠與之訂婚的那個小女孩兒。十五歲,你就做了媽媽,最年輕的媽媽。在別人還光著腿在樹叢中玩耍的年紀,你就已經需要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搖籃了,已經需要給小公主準備一個玩具了。那些長輩未曾料到,天才如你,竟能如此謙遜、全然一副居家女人應有的生活姿態;但在我們眼裏,你卻永遠活在童話裏,你是通過一扇魔力之門——就像化裝舞會和孩子們的舞會上的門一樣——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你化裝成了妻子,母親和仙女。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你就是仙女。在那厚厚的古牆之內,你就住在那座飽經滄桑的房子裏麵——房子的窗戶修砌得很平滑,像射擊孔一樣。我看見你倚窗而立,仰望月亮。皓月初升,大地沙沙作響,那是蟬翼的振翅聲,是青蛙肚子的咕咕聲,是牛群歸來的脖鈴聲。明月再升,村子裏時有喪鍾之聲響起,向蟋蟀、麥田、蚱蜢通告著令人難以接受的死亡訊息。你探出身來,為那些仍在忙碌的人感到焦慮,因為沒有什麼東西能比期待更令人感到恐懼。月亮仍在上升,貓頭鷹飛出來,發出找尋伴侶的叫聲,叫聲尖厲,猶如喪鍾;地麵上,流浪狗聚在一起衝著它不住地吠叫。月亮仍然在上升。你牽起我們的手,讓我們和你一起傾聽,因為這些全都是大地的聲音,令人寬心,飽含善意。

你住在那座房子裏,它的泥土外牆裏住滿了生命,是它們在護佑著你。你簽下了如此多的契約——同菩提樹、橡樹、木棉樹,於是我們把你稱作它們的公主。夜晚降臨,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你的臉色也越發溫柔。“農戶們已經圈好了牲畜。”這是遠處馬廄的燈光告訴你的。一聲鈍響傳來,你說:“他們關掉了水閥。”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最後,晚上七點鍾的快速列車疾風驟雨般穿越了黑夜,逃出了我們的家鄉,把你內心所有的不安、動蕩和彷徨一掃而光——就像帶走了臥鋪車窗裏那張凝視窗外的臉。接下來,要去餐廳吃晚餐了。餐廳太大,燈光又太暗,於是你就變成了夜之女王——我們總是在暗處窺視你:你靜靜地坐在大人們中間,坐在鑲邊的餐桌中間,微微前傾,頭發恰好置於燈罩金色的光環之中。於是,你在燈光之中加冕,成為我們的女王。在我們看來,你永遠都不會變,你和萬事萬物是如此親密,所以你就在萬事萬物之中,連同你的思想和你的未來。你就這樣成了我們心目中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