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維埃瞧著飛行員佩爾蘭。二十分鍾後,佩爾蘭就會下車,他將會帶著滿身的疲憊消失於人群之中。他可能會想:“我累壞了……幹上這個苦差事!”他可能會對老婆說:“這裏可比安第斯山脈上空舒服多了。”人類竭力想要抓住不放的東西往往就是差一點被別人從自己身邊搶走的東西:他已經體驗過了它的不堪一擊。這個虛偽的世界,表麵布滿了視覺陷阱,而他卻是在這表麵的背後,熬過了幾個小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回到這座城市,再看到它的燈光;能不能再見一次那些少年時結識的既討厭又可親的夥伴,再體驗一把人性的軟弱。

裏維埃想:“每一群人當中,都會有一些人看似平淡無奇,實際上卻是出色的信使,隻是他們自己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這種特質……除非……”

裏維埃小心翼翼地提防著一些崇拜者。因為他們不懂冒險的品性,他們的激情滿滿和信誓旦旦扭曲了冒險的本意,也貶低了從事這個行業的人。佩爾蘭的優點就在於他了解——比任何人都了解——處於某種光環照射下的這個領域到底是什麼樣子;而且,他還能對那些庸俗的阿諛奉承之詞嗤之以鼻。所以,裏維埃就極其簡單地祝賀他:“可是,你是怎麼做到的?”喜歡佩爾蘭,主要還是因為他精通行話,一談起飛行,就像是鐵匠談起自己的鐵砧板。

佩爾蘭首先解釋說自己的退路已經被切斷了,他甚至頗感歉意:“我別無選擇,就隻能那樣晾著。”接著,一切都被吞沒了,風雪之中,他什麼都看不見了。但是一些猛烈上升的氣流救了他,那股氣流把他拋到兩萬兩千英尺的高度。“整個飛越的過程,我肯定一直和山尖保持著同一高度。”他又說起了陀螺儀,說起進氣孔的位置必須要變一下:雪把它堵住了。“您知道的,都結了冰。”後來,他又被一些其他的氣流推搡得輾轉下跌,他自己都不相信從一萬英尺的高度掉落下來的過程中竟然沒撞上什麼東西。事實上,那個時候他已經處於平原的上空了。“在突然進入那片明媚的天空之前,我根本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平原上。”當時,他的印象就是從一個山洞裏逃出來了。

“門多薩也有風暴嗎?”

“沒有。我降落的時候,天氣晴好,也沒有風,但是風暴就在我腳後跟上緊緊地攆著。”

他做了一番描繪,因為,按照他的說法:“無論怎麼說,還是有點怪怪的。”風暴的頂端隱藏在高高的雪雲之中,底端就像黑色的岩漿在平原上翻滾著,把城市一個接一個地灌滿了,就像裝瓶子一樣。“從未見過這樣的事……”他不作聲了,被一部分回憶緊緊地觸動了。

裏維埃轉過身看著檢查員。

“這是太平洋颶風,可能他們還沒來得及警示我們。不過,這類颶風從來不會到達安第斯山脈的。”

很少有人能夠意識到事情正朝他們預想的反方向發展,這一次,它會向東行進。

檢查員對此一無所知,隻會點頭稱是。

檢查員顯得有些猶豫,他轉向佩爾蘭,喉結顫動了一陣,卻什麼都沒說。他思慮之後,眼睛又看著前方,繼續矜持著自己憂鬱的尊嚴。

這種憂鬱,就像個背包一樣,時時刻刻地挨在他身邊。他是昨天晚上才抵達阿根廷的,裏維埃召他過來處理一些不甚明了的雜務。但是,他檢查員的尊嚴和他粗大的雙手一樣,無處安置。他沒有權利去豔羨那些天馬行空的幻想和激情;他的職責就是循規蹈矩;他也沒有權利跟別人一起喝酒,沒有權利直呼飛行員的名字,或是大著膽子說一些俏皮話,除非遇到千年不遇的機緣巧合,在同一個機場站恰好碰上另一個檢查員。

“當檢查員,”他想,“太難了。”

事實上,他並不做什麼判決,隻是負責點頭罷了。為了掩蓋自己的無知,無論遇到什麼事情,他都隻是謹慎地點點頭。這讓那些心懷鬼胎的人備受煎熬,但設備的維護和保養卻得到了改善。他不太受歡迎,因為檢查員生來就不是討人歡心的,而是來打小報告的。他本來想推出一些新的方法和技術手段,但是又放棄了,因為裏維埃在報告中寫道:“檢查員羅比諾向我們提供的應該是報告,而不是詩歌;檢查員羅比諾應該把他的聰明才智運用到激發員工的熱情上來。”打那以後,他就開始揪著別人的缺點不放,就像不會錯過日常的飲食一樣——機械師貪杯酗酒、機場場長徹夜狂歡、飛行員降落不穩導致飛機彈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