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對明清知識分子而言,衣食住行樣樣體現品位、趣味,得處處風雅、天然,才稱得上姿態呢!
後來清末到民國時,讀過書的人許多也還是這種秉性,甚至在飲食上琢磨出各類花樣。比如抗戰期間,陳果夫研究了一道菜,號稱天下第一菜:將雞湯煮成濃汁,蝦仁、番茄爆火略炒,加入雞汁,勾輕芡,備油炸鍋巴一盤,趁熱澆上勾過芡的雞汁番茄蝦仁。陳果夫覺得,如此便色、香、味、聲四者悉備。
他還得意揚揚地說:“雞是有朝氣的家禽,蝦是能屈能伸的水族,原料雞、蝦、番茄、鍋巴四樣中,動物兩樣,植物兩樣,植物中一紅一黃,動物中一水一陸,都是對稱的。同時這道菜既富營養,價又不昂,的確稱得起天下第一菜。”
聽起來頭頭是道,還挺講究對稱,講究朝氣和屈伸呢。自《隨園食單》之後,這份姿態是文人們的典型愛好。
最能體現文化人飲食的清鮮審美的,莫過於茶。畢竟中國人愛喝茶,還有“茶飯不思”一說,茶可是和飯並列的。
到了明朝後,貴人喝茶很講究。
按《酌中誌》記載,內廷喝茶是六安鬆蘿、紹興岕茶、徑山茶、虎丘茶;而在《金瓶梅》裏,西門慶家也喝“六安茶”。
按《兩山墨談》所寫:“六安茶為天下第一。有司包貢之餘,例饋權貴與朝士之故舊者。”西門慶家是土豪,還能跟蔡京搭上關係,能喝到也不奇怪。所以小說裏吳月娘吩咐宋惠蓮:“上房揀妝裏有六安茶,頓一壺來俺每吃。”
另一處顯格調的,是吳月娘和西門慶喝好了,掃雪烹茶,烹的是“江南鳳團雀舌芽茶”。這團茶在宋朝更流行,這裏不排除作者刻意擬古,以突出小說裏的宋朝背景。
高濂在《飲饌服食箋》中說“日常養生,務尚淡薄”,連喝個茶都要“人飲真茶,能止渴消食,除痰少唾,利水道,明目益思,除煩膩”。但高濂自己又吹:“茶以雪烹,味更清冽。所為半天河水是也。不受塵垢,幽人啜此,足以破寒。”
他在《遵生八箋》中也強調了一大堆宜與不宜:“茶有真香,有佳味,有正色。烹點之際,不宜以珍果香草雜之……若欲用之,所宜核桃、榛子、瓜仁、杏仁、欖仁、栗子、雞頭、銀杏之類,或可用也。”大概,果仁泡茶也算不太串味的喝法吧。
張岱寫過幾個有關茶的段子。關於水,他則會專門找到禊泉,打水上來,過三天,沒了石腥氣,喝來覺得過頰即空,好。用來煮茶,香氣散發。
又說他推廣起來的蘭雪茶,用禊泉水才能煮出香氣:加入茉莉,敞口盛放,等涼了再以滾水衝泡,顏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好形容!
他也談和茶友閔汶水的交情。二人喝茶的方式已成智力題。當日張岱去南京閔家喝茶,茶室窗明幾淨,有荊溪壺、成宣窯瓷甌十餘種,都是精絕的好東西:器皿也是好的。
閔汶水請張岱喝茶,哄他說是閬苑茶,被張岱識破,說實是羅岕茶。又說水是惠泉水。怎麼運到南京呢?淘井,靜夜等新泉來了,汲取之,用水運,船隻順風而行,少動蕩,以保持水的質地。
到此地步,已經精致到了藝術層次。看張岱寫茶用詞,可見他的飲食審美。這一代文化人是在追求一種自然清爽、詩情畫意、不落俗套的精致食風。
話說,這份詩意、閑適的講究,這份天然、淡雅的清鮮,就是中國飲食美學的巔峰了嗎?
就以喝茶為例,除了上麵列的這些詩情畫意的喝茶法,古書裏其實還有一派。
比如《紅樓夢》裏有名的一段喝茶對比:目下無塵的妙玉請寶釵、黛玉二人喝“體己茶”,但很講派頭,一聽黛玉問“這也是舊年雨水”便“冷笑”,說黛玉是“大俗人”。民間來的劉姥姥喝慣了熬的濃茶,一口喝了妙玉給的泡茶,說:“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
如《水滸傳》裏王婆的宋朝茶鋪動輒賣梅湯、和合湯之類的飲品,《金瓶梅》裏也有許多當日的民間茶飲。比如西門慶見孟玉樓,孟玉樓是商人的媳婦,所以端出福仁茶——這是用福建橄欖泡的茶,很合孟玉樓的身份。
之後又有蜜餞金橙子泡茶,大概取個甜口?
王六兒家算是職業經理人,她勾搭西門慶時,就請他喝胡桃夾鹽筍泡茶。這一款和之後的木樨青豆泡茶、木樨芝麻熏筍泡茶,看去都是連吃帶喝,一盞茶裏都有了。
還有果仁泡茶、榛鬆泡茶,也不奇怪。
讀過《西遊記》的自然記得,蜘蛛精們的師兄多目怪佯裝請唐僧師徒喝茶時,唐僧師徒的茶裏加的是紅棗,多目怪自己的茶裏加的是黑棗。這種茶裏加棗子的喝法,唐朝是不流行的,也就明朝才有。
大概雅人喝茶喝產地好差,喝“真香”“佳味”;平民喝雜飲泡茶,喝個舒服。從此處,我們發現了另一種視角:在這些上流社會的宮廷人、富貴人與讀書人之外,在這些精細、規矩、排場十足、清鮮的飲食審美之外,存在另一派民間審美。如果你細讀過《隨園食單》,大概會注意到一點:袁枚寫做飯,細節時長時短,還時不時說一般人做飯怎麼落了俗套,又時常炫耀幾句:我看錢觀察家裏夏天用芥末、雞汁拌冷海參絲就挺好嘛!
燕窩不能放太少,不然乞丐賣富,反落笑柄!
大概袁枚寫飲食,很在意求新鮮、不落俗套,希望顯得有品位;又會時不時自誇一下,顯得自己與眾不同。
而且,袁枚有些規矩立得過於絕對了。比如,他強調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這似乎太強求純粹了,按他的邏輯,雜燴鍋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