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他認為上菜時應該先鹹後淡,先濃後薄,先無湯後有湯。這就有些一概而論了。按他這意思,宋朝宴席流行的先上果子,再上下酒肉與肉羹,再上燒烤的吃法,大概就不行了吧。而且,今日的法餐都是先上前菜或湯,再上主菜,最後上甜點;酒的順序也是開胃酒、佐餐酒、收尾甜酒,越來越濃,似乎也和袁枚的意見不合。

又比如,袁枚認為“腰片炒枯則木,炒嫩則令人生疑;不如煨爛,蘸椒鹽食之為佳”。我很懷疑他是否吃過火候到位的炒腰花。

袁枚還認為該戒火鍋,認為“對客喧騰,已屬可厭”,加上各菜熟的火候不同,“一例以火逼之”,味道不行。但他大概沒考慮過:如果下火鍋的料材質均一、厚薄適當,就沒有火候的問題;如果煮火鍋的人懂得因地製宜,羊肉一涮即起,麵條久煮,毛肚輕燙,魚片略燉,自然有不同的味道嘛。

此外,袁枚還揚言自己“不喜武夷茶,嫌其濃苦如飲藥”。大概他真挺堅持自己的清淡審美?

類似的,李漁不肯吃蒜,高濂拚命煮粥。清雅歸清雅,但似乎有點兒單一。說這些是中國飲食美學最高雅的部分,挺好。如果說這些是中國飲食美學的唯一標準,似乎就不那麼讓人服氣了。

同樣是清朝大才子,錢泳的話就很有意思。

他說京師茅耕亭侍郎家做菜第一,但每桌所費不過二千錢。可知不在取材多寡,在於烹調得宜。又說飲食一道如方言,各處不同,隻要對口味。

這話聽上去似乎比高濂和袁枚那密密麻麻、淡雅高貴的規矩要寬和、有趣,也近人情一些。

如前文所述,從富貴人飲茶和民間飲茶之間看得出兩種作風。其實這些分歧不隻是在茶上。

比如《金瓶梅》中提到的點心,似乎以果餡和油酥居多。前者取個甜口,後者有口感且易儲存,不易放壞。可是哪怕是點心,也見高低:玫瑰鵝油燙麵蒸餅就是西門慶吃的,畢竟鵝油高級得很,等閑人家吃不到;玉米麵玫瑰果餡蒸餅就是給奶媽們吃的,那是粗糧。可謂等級分明。

敢情,明朝除了如西門慶那樣驕奢淫逸的,也有吃粗糧的百姓。《紅樓夢》裏,王熙鳳讓趙嬤嬤吃火腿燉肘子。大概這類肉菜,老爺、小姐們未必吃得多,但它肥厚濃香、香而不膩,趙嬤嬤們可以大快朵頤。

敢情,除了茄鯗那麼神奇的菜式,賈府裏也有火腿燉肘子啊。

《西遊記》裏,五莊觀清風、明月二道童發覺丟了人參果,要抓師徒四人,卻假意請他們吃飯。其配菜就顯出明朝時道觀的風格了:醬瓜、醬茄、糟蘿卜、醋豆角、醃窩蕖(萵苣)、焯芥菜。細看來,都是醬醃醋泡的,這頓看著很寫實。

老鼠精要抓唐僧成親,做的飯也曲意逢迎:王瓜、瓠子、白果、蔓菁、鏇皮茄子、剔種冬瓜,爛煨芋頭糖拌著,白煮蘿卜醋澆烹。

論食材,這一頓不如女兒國那一頓華麗,略顯家常,但好在用心:茄子去皮才軟,冬瓜去籽兒口感才勻整,糖拌芋頭很妙,白煮蘿卜淡了?澆醋吧——食材處理得很是用心,可見明朝處理蔬菜的技藝已經很熟練了。

比起那些天花亂墜、不知味道如何的神奇描述,這些實實在在的菜式似乎更讓普通人覺得親切。

《清稗類鈔》說過,乾隆南下,以為吳地風俗奢侈,一天吃五頓飯。其實並非如此。清朝乾隆年間,蘇州、常州也是早飯煮粥,午飯吃米飯,剩下的米飯晚上泡水一煮,是為泡飯。

上麵的人眼裏看見的,與下麵的是不同的。所以,明清時的百姓是怎麼個吃法呢?

同樣是江南人,清朝蘇州人沈複在《浮生六記》裏提到的吃法,就沒袁枚那麼多“須知必讀”的規矩。

許多吃法是如今蘇州人依然熟悉的。

上文提到了蘇州的粥,其實沈複和他妻子芸娘最初結緣,與粥有關。某日三更,沈複肚子餓,想找吃的。老婢女給他棗脯吃,沈複嘴刁,嫌太甜了——這個細節挺有意思。“蘇錫常”那裏的老百姓,尤其老人家,確實愛吃口甜的;家境好些的,口味就淡一些了。

芸娘知道後便暗牽沈複的袖子到她房裏,原來藏著暖粥和小菜呢。

明朝時,蘇州人已習慣早飯吃稀飯,名曰泡飯。沈複後來就寫了,芸娘每天用餐必吃茶泡飯,還喜歡配芥鹵腐乳,蘇州慣稱此物為“臭腐乳”,又喜歡吃蝦鹵瓜——現在我們吃醬瓜,與此類似。這說起來也有道理:腐乳好在便宜,而且下粥、下飯兩便。

芸娘還愛用麻油加少許白糖拌腐乳吃,也很鮮美;將鹵瓜搗爛用來拌腐乳,起名“雙鮮醬”,味道異樣美好——這點兒口味,現在依然。江南人很喜歡醬油、麻油合起來的口味,再加高醋,就是所謂三合油。用腐乳配醬油和白湯燉肉,也是無錫鄉下常見的口味。

蘇州人極重風雅,講究美食美器、美景美人。整部《浮生六記》裏,沈複和芸娘都在琢磨怎樣吃得更風雅:

夏天,租下別人菜園旁的房子,紙窗、竹榻,取其幽靜。竹榻設在籬笆下,酒已溫好,飯已煮熟,便就著月光對飲,喝到微醺再吃飯。沐浴完了,便穿涼鞋持芭蕉扇,或坐或臥,更鼓敲了三更了,回去睡下,通體清涼。九月菊花開了,對著菊花吃螃蟹。說起來覺得這樣布衣菜飯,終生快樂——妙在這飯吃得沒那麼花裏胡哨,挺家常,也挺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