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沈複和朋友們尋思去看花飲酒,隻是帶著食盒去,對著花喝冷酒吃冷食,那是一點兒意思都沒有。當然,有人提議不如就近找地方喝酒,或者看完花回來再喝酒,可一尋思,終究不如對著花喝熱的來得痛快。

於是芸娘想出了個法子。她看見市井中有賣餛飩的,擔著鍋、爐、灶,無不齊備,便直接雇了個餛飩挑子熱酒菜,再帶一個砂罐去,加柴火煎茶。次日這招真有用:酒肴都燙熱、溫熟,一群人席地而坐,放懷大嚼。旁邊遊人見了,無不嘖嘖稱羨,讚想法奇妙。這就是典型的蘇州人了。

妙在最後紅日西墜時,沈複又想吃碗粥,賣餛飩的那位還真就去買了米,現煮了粥。

就是因為這番愛好,後來沈複出門溜達都要吃東西:

清明節去春祭掃墓,請看墳的人掘了沒出土的毛筍煮羹吃。沈複嚐了覺得甘美,連吃了兩碗,還被先生訓說:雖然筍味道鮮美,可是容易克心血,應當多吃些肉來化解。出門掃墓,還想著吃筍肉羹呢!

後來他在紫雲洞納涼,發現石頭縫隙裏透著日光。原來有人進洞設了短幾、矮凳,擺開家什,專門在此賣酒。於是沈複解開衣服小酌,品嚐鹿肉幹,覺得甚是美妙,又配搭些鮮菱、雪藕,喝到微酣才出洞——蘇杭都講究借景飲食,名不虛傳。

他跟哥們兒去無隱庵,在竹塢之中看到了飛雲閣,四麵群山環抱,唯西南角可遙見一帶水流浸著天邊,那就是太湖了,風帆之影隱隱約約。倚窗俯視,隻見風吹動竹林梢頭,猶如麥浪翻滾。看著如此妙景,沈複忽然餓了。怎麼辦呢?庵中少年想把焦飯煮了,作為茶點招待,沈複卻吩咐他改煮茶點為煮粥。

大概《紅樓夢》裏的賈母、《浮生六記》裏的沈複與寫下《隨園食單》的袁枚,可分別代表清朝貴族、平民與讀書人的飲食審美。

賈母追求精致的取舍,袁枚則試圖將飲食提升到藝術的高度——當然難免有高自標榜之嫌。

而沈複所代表的蘇州市民吃法,雖沒那麼高雅,卻顯得清鮮、有趣,而且透著對食物本身的熱愛。

這也是中國飲食美學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雖沒有啥理論依據,卻實實在在有價值。

齊如山先生指出過一點:中國古代的學者、文人,多以為飲食是小事。寫食書,多寫關於皇帝、官員、闊人們的所飲所食。像元朝的《飲膳正要》,更是專為皇帝而撰。

也有明朝徐應秋編的《玉芝堂談薈》一書。關於烹飪一門,他搜羅了許多舊書中的記載,但所記終究不是平民飲食。大概富貴人寫飲食,即便寫菜蔬,也是奢華、別致的烹飪法,偶及麵食,也是糕餅等奢侈食品。

那麼,百姓吃什麼呢?

明朝,太湖地區有了糧桑魚畜結合的基塘,南方有了雙季稻。玉米、洋蔥、煙草、番薯、辣椒、杧果、南瓜進來並得到推廣、培植。加之天下一統,塞北、江南,乃至西南雲貴地區都納入版圖,食材很豐富了。明朝的民間記載相對周全,我們也看得見百姓吃什麼。

按《姑蘇繁華圖》看明朝時的蘇州,可見當時的繁華:街市招牌上赫然已經有了品牌化的食物:南京板鴨、南河醃肉、金華火腿、膠州醃豬……這是各地物產;家常便飯、三鮮大麵,這是食肆。然而,百姓日間吃食,還是很看年景的。按《沈氏農書》的意思,明朝已普遍實行三餐製,江南地區算是富庶所在。

大概一般的農家吃食,還是下麵的規格:

早餐為泡飯——已與今時今日的相同——午飯大多吃米飯,晚飯則看不同季節存糧多少,再決定是吃米飯還是喝粥。

至於副食,則夏秋之間一日葷、兩日素,春冬之間一日葷、三日素。所謂“葷”,大致是鯗肉、豬腸與魚;“素”是豆腐加瓜菜。

《農圃六書》說,蘇州農村人家六月裏做麩豉瓜薑,是將小麥麩皮麵與煮爛的黃豆一起加鹽曬過,加生瓜、嫩薑切碎浸漬,用來佐粥。也有將青瓜片去瓤後用鹽搓,生薑、陳皮、薄荷、紫蘇等切絲後加入,再加茴香、砂糖等,放進醬中醃製後曬幹,是為釀瓜。

當然,許多讀書人並不喜歡就是了。

像梁實秋在《雅舍談吃》裏提到醬菜時說:“油紙糊的簍子,固然簡陋,然凡物不可貌相。打開一看,原來是什錦醬菜,蘿卜、黃瓜、花生、杏仁都有。我捏一塊放進嘴裏,哇,比北平的大醃蘿卜‘棺材板’還鹹!”

——連醬菜都覺得齁,這當然是風雅人的口味了。

不過,百姓做醬菜,味道重了才送得下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