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新安的牛浦在鄉下時,陪祖父吃筍幹、大頭菜——這又是浙江風貌了。後來坐船時,他恰好跟富貴人同行。人家吃飯派頭大:隨從取了金華火腿洗了,又買新鮮魚、燒鴨、鮮筍、芹菜來做飯。坐船的好處是隨處有魚買,火腿則帶在行囊裏,久貯不壞,隨時可以拿來做菜。這家人也算講究。相比起來,牛浦就隻有一碟蘿卜幹和一碗飯,高下立見。也難怪牛浦後來尋思冒名頂替、攀龍附鳳了:人家就在你眼前洗火腿、買鮮魚,你卻隻有蘿卜幹吃!誰受得了這份刺激?!故事背景移到了南京。鮑文卿這角色雖是戲子,古代被看作下九流之輩,卻是講禮數的正人君子。他請倪老爹修琴,怕怠慢了,請倪老爹上了酒樓。跑堂的報菜名:“肘子、鴨子、黃燜魚、醉白魚、雜燴、單雞、白切肚子、生炒肉、京炒肉、炒肉片、煎肉圓、燜青魚、煮鰱頭,還有便碟白切肉。”
此處非常體現當時的南京風貌,第二個菜就是鴨子,剩下大半都是魚,糟醃的就不如安徽、浙江那麼多了。
倪老爹客氣,說:“我們自己人,吃個便碟吧!”那就是尋常菜了,鮑文卿說便碟不恭,先叫堂倌切鴨子來,再爆肉片下飯——說明這鴨子是冷的,敢情類似於鹽水鴨?
鮑文卿過繼了倪老爹家的鮑廷璽,之後鮑廷璽要娶親,媒婆沈大腳說出一個寡婦王太太來,這人真真厲害。這位王太太征婚,要求對方既要是官,又要有錢,又必須沒有公婆叔姑。她每日睡到日中才起,每日要吃八分銀子的藥,還不吃大葷,頭一天吃鴨子,第二天吃魚,第三天吃茭兒菜,用鮮筍做湯。沒事還要吃橘餅、圓眼、蓮米搭嘴。每晚吃炸麻雀、鹽水蝦,喝三斤百花酒,還要有丫頭捶腿到四更才睡覺。
鴨子、魚、蝦,那是時鮮才好吃;茭兒菜、鮮筍是江浙吃法,時令季節才有。這幾樣菜大概就是當時的精刁吃法吧。
杜慎卿與杜少卿兄弟二人是《儒林外史》裏最能體現作者吳敬梓格調的人物。
杜慎卿請鮑廷璽吃飯,張口就是不要俗品,隻要江南鰣魚、櫻桃、筍,下酒之物端的好生精致!買的是永寧坊上好的橘酒,杜慎卿自己隻要筍與櫻桃下酒——汪曾祺先生有篇《鑒賞家》,裏頭的風流大畫家就是就著水果喝酒的,雅致至極。唐伯虎有詩寫春末:“眼底風波驚不定,江南櫻筍又嚐新。”這個“櫻筍”就風雅得很。
吃完了,杜慎卿又要點心:豬油餃餌、鴨子肉包的燒賣、鵝油酥、軟香糕。這是在大觀園裏都不丟人的好吃食。臨了還喝了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從頭到尾,他都可謂是風雅絕倫的一個人。可惜風雅過了頭:後來季恬逸請杜慎卿吃飯,杜慎卿吃了塊板鴨就嘔吐了,最後吃了點兒茶泡飯了事。風雅是風雅了,跟馬二先生對坐吃飯,一定是一口都不吃的。
杜少卿則仗義疏財,花錢沒邊。他被人問起一壇好酒——二鬥糯米做出二十斤釀,兌二十斤燒酒,埋在地下已有九年七個月——便尋了出來,買了新酒摻了,再熱了酒拉人一起喝。老黃酒似乎的確如此:陳酒黏稠、醇厚,不能直接喝,要找些新酒攪拌一番才行。
他們倆的吃喝基本象征著南京最風雅讀書人的飲食。
如上所述,我們大概可以得出結論:中國明清之間的飲食美學可以分兩類。一向更有名、更璀璨、更高端的,是《紅樓夢》中的大富大貴,是各色宮廷膳食的細密時令規矩,是風雅如張岱、李漁、高濂、袁枚等讀書人的理論成就、食單須知,這一切代表著中國飲食美學高雅華貴、清鮮脫俗的那一麵。而《儒林外史》、蒲鬆齡的《日用俗字》、章回評書等描繪的平民飲食細節、各色市井紀實,體現著中國飲食美學俗的那一麵:質樸、價廉,但也可以很好吃。
像袁枚在《隨園食單》裏寫製作肉丸,要用到荸薺加強口感。
可是《東觀漢記》說王莽末年,南方枯旱,饑民群入野澤,吃荸薺救難。《合肥縣誌》則提到嘉靖年間大旱,災民吃荸薺度日。同是荸薺,有不同的吃法、不同的用途。富貴人用來加強口感的,卻是貧苦人用來救命的珍物。袁學瀾有詩《煨芋》,說“煨芋度殘冬”。是的,對明清時期的普通百姓而言,餓著肚子的冬天能有芋頭,就算能安度一冬了。
這其中自有一派恤老憐貧的溫甜,隻是風雅人不太記錄罷了。所以,除了高雅、華貴那一麵的飲食文化,我們也可以往回追溯一下:當我們的飲食文化還沒那麼多精細技法與細密規矩時,是如何對待飲食的?中國的飲食文化是如何一直走到現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