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記:“今衣冠家名食,有蕭家餛飩,漉去肥湯,可以瀹茗。”
這裏體現了兩個細節:其一,當時的餛飩湯也說肥湯,應該是油潤潤的;其二,段先生誇獎湯好,濾去肥油後還能拿來泡茶——是,唐朝開始流行喝茶了。
段成式有一句話極能體現唐朝飲食的兼容並包:“無物不堪吃,唯在火候!”隻要火候對,什麼都能吃!
魏晉時,喝酒自帶名士風範。到唐朝,李白那些飲酒名詩更將飲酒的逸興遄飛之美推到極限,杜甫則補上了《飲中八仙歌》:“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飲酒除了避世,也多出了豪邁之態。
而自飲料中尋找超世之樂,不隻靠酒了,茶也有了類似意味。
唐時張載有詩句“芳茶冠六清”。“六清”就是上古那些飲料。《廣雅》則說喝茶“其飲醒酒,令人不眠”。所以先前三國時,孫皓還許臣子以茶代酒。
唐朝人喝茶,還不同些。
眾所周知,茶聖陸羽著有《茶經》,其中將如何製茶說得明白:二月、三月、四月間,采到鮮茶,蒸之,搗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行了,就成茶餅了。
待要喝時,將茶餅在文火上烤香,碾茶成末,濾去碎片,煮水,調鹽,投茶,三沸時加水止沸。煮罷,分茶,趁著“珍鮮馥烈”時喝。茶葉碾粉,煮熱加調料,一起下肚。
與現在人們日常喝的泡茶不同,但唐朝人喜歡。唐德宗煮茶時喜歡加酥、椒,“旋沫翻成碧玉池,添酥散作琉璃眼”。好吃就是了。
當然,後世閑適的飲茶之風在唐朝也有了萌芽。白居易作《食後》曰:“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甌茶。舉頭看日影,已複西南斜。樂人惜日促,憂人厭年賒。無憂無樂者,長短任生涯。”
這份閑適與陶淵明的《飲酒詩》有共通之處。大概到唐朝,之前沉醉酒鄉的才子們也開始從茶飲中找閑適了——當然,還沒明朝那般爭奇鬥豔。
盧仝有詩《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其中寫道:“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麵。”
這是說唐朝茶末煮出了綠色,茶碗麵上凝了湯花。
此後的一段極有名:“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喝茶,都喝出飄飄然神仙之概了。唐朝飲食文化大概有兩個妙處。
之前南北朝時,亂世割據,大家得習慣自製自食;隋唐之後,南北合一,天下大同,又多與西域往來,飲食文化也國際化了,多了兼容並包的異域新奇之美。
無論是唐玄宗的胡餅、羊腿,還是楊貴妃的長安荔枝,甚或白居易的稻飯、酪漿,都帶出一種昌盛、融合的喜悅。
這方麵的典範是唐代韋巨源的“燒尾宴”菜單。話說,唐朝一度流行過“燒尾宴”,新官上任或官員升遷時拿來祝賀。至今最有名的,便是韋巨源的燒尾宴留下的部分菜單,據說菜品多達五十八種。
其中,麵點有巨勝奴(蜜饊子)、婆羅門輕高麵(蒸麵)、甜雪(蜜餞麵)、曼陀樣夾餅(爐烤餅)等,菜肴則有光明蝦炙、羊皮花絲、雪嬰兒、小天酥等。大概蝦、蟹、蛙、鱉、雞、鴨、魚、鵝、豬、牛、羊、兔、熊、鹿、狸都有了。
菜名中的“曼陀樣”“婆羅門”字樣顯出域外風情,“雪嬰兒”是用青蛙蘸豆粉煎成的,真會起名字。至於其他羊油牛腸之類的花樣,也顯出西域飲食的影響。
另一種妙處在於文化交融後,詩歌逸氣,帶出了一套自然清爽的審美:杜甫喜愛槐葉冷淘,盧仝喝茶要通仙,都在暗示天才文人們在飲食中發現了綠意盎然、富有自然趣味的另一番天地。而且,還沒有像後來高濂那樣,養生已到挑剔的地步。
當然,物質極大地豐富後,吃得太好了,難免要搞得奢華一點兒——還不是韋巨源燒尾宴那番奢華。
武則天的男寵張易之,連同他兄弟張昌宗,都有些奇怪的愛好。他們大概知道自己出身不夠正,早晚必要完蛋,所以都過得“今朝有酒今朝醉”。當然,關於他們的傳說也確實多。
《朝野僉載》說,張易之發明過一種奇怪的吃法:在鐵籠內放置鵝、鴨,鐵籠周圍燒上火炭;鐵籠內放一個銅盆,盛著五香調料汁,鵝、鴨受不了炭火煎熬,渴了就喝滾燙的五味汁;如此時間一長,鵝、鴨烤熟,羽毛脫盡,還吃透了調味汁,很是鮮美。
這個聽來似乎有理,但不經開膛剖肚、去毛處理的鵝、鴨,這麼折騰真好吃嗎?
無獨有偶,傳說張易之的兄弟張昌宗也發明過奇怪的玩法:捆一頭活驢,架起一口鍋,鍋裏煮湯;現切驢身,用湯澆熟一塊肉,切下來吃。
這兩個故事對照起來看,很讓人懷疑究竟是哥兒倆比較變態,還是後世編派來假托在他們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