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美食的樂趣(1 / 3)

汪曾祺先生寫過一篇短文談宋朝飲食,結論大致是:唐宋人似乎不怎麼講究大吃大喝(相比起明朝),宋朝市麵上的吃食似乎很便宜,宋朝人的飲食好像比較簡單、清淡。可謂切中肯綮。

宋朝主食的格局依然是北方粟麥、南方稻米,而且兩者還鬧了點兒小矛盾。

宋朝有位學者黃震在其《鹹淳七年中秋勸種麥文》裏提到,江西撫州出米多,於是當地有民“厭賤麥飯,以為粗糲,既不肯吃,遂不肯種”——因為喜歡稻米,所以不愛吃麥飯,都不肯種了。

當然,各地地理環境到底不同。湖南湘、沅之間有些地勢

不適合種稻,所以還是種粟米;宋朝海南島有些地方因為不易種稻米,百姓常用薯芋雜米作為主食。但畢竟時代在前進,宋朝凡食材豐足的地方,美食繼續花樣翻新。

當時運輸業發達,商業蓬勃發展,都城開封之繁盛在《清明上河圖》中可以看見,《東京夢華錄》記載得也全麵。譬如吃麵,開封食店已有軟羊麵、桐皮麵、插肉麵等花色;南宋時臨安則有雞絲麵、三鮮麵、筍潑麵。

雖然南宋偏安,“直把杭州作汴州”不太讓人愉快,但兩京麵點的花色對比很有趣:開封為都城時,吃軟羊麵;臨安為都城時,有三鮮麵和筍潑麵,很體現各自的地域特征。筍潑麵在如今的浙江麵館裏還能吃得到,大概可以看作片兒川的先聲吧?

開封不隻有各種麵,餅也細化了。

唐朝流行胡餅,宋朝流行燒餅。大概燒餅比胡餅多了油酥。宋朝燒餅也分花樣,門油、菊花、寬焦、側厚之類,款式不同,口感各異。

當然,餅中也有甜品。油餅店賣蒸餅、糖餅,還賣環餅——環餅就是饊子。蘇軾似乎很喜歡饊子,寫詩讚美過徐州的饊子:“纖手搓來玉數尋,碧油輕蘸嫩黃深。夜來春睡濃於酒,壓褊佳人纏臂金。”

說來就是搓麵下油鍋,炸出饊子來。這類食物能深入大眾,反過來證明宋朝的油比之前的豐足了。

元朝的《王禎農書》說,北方磨蕎麥為粉做成麵,滑細如粉,叫作河漏麵——有些地方寫作“餄餎”。大概宋朝已經流行吃蕎麥麵了。

魏晉時,麵裏裹餡還叫作饅頭,到宋朝似乎就叫包子了。

《燕翼詒謀錄》提到,宋真宗得了兒子——後來的宋仁宗——很是高興,於是“宮中出包子以賜臣下,其中皆金珠也”,等於變相給臣子們發犒賞。

這裏以包子形式發放,我猜是因為宋真宗覺得“包子”和“包得兒子”類似,討個口彩。

宋朝大臣蔡京的字寫得不錯,在吃上也挺講究。據說他愛吃蟹黃饅頭,家裏甚至設立了包子廚,分工很細致。《鶴林玉露》裏說,有人娶了個妾,其自稱在蔡京的包子廚裏待過,請她包個包子看,她卻包不出。為啥呢?

那位女士說,她在包子廚裏隻負責“縷蔥絲”,不能做包子。看來是蔡京門下分工細致,各司其職,反過來則可證明蔡京吃得多挑剔。

當時開封市井中還吃得到粟米粥與糖豆粥之類的粥品,還有應時當令的粥。範成大寫詩:“家家臘月二十五,淅米如珠和豆煮。”應時的粥,大家都吃。

糯米食品也大為發展:糖糕與蜜糕不提,粽子的花色大都變了。早先西晉時,過端午吃糯米粽子,是為角黍;宋朝的《事物紀原》裏提到,粽子已有了加棗子、栗子與胡桃這些花色的:粽子有餡兒了!

當然,還得提到我們熟悉的蒸餅,隻是到宋朝得改叫“炊餅”了,因為宋仁宗趙禎名字的緣故。得避諱嘛!武大郎每天挑出去賣的炊餅就是這個了。

類似的避諱還有很多。五代十國時,南方有個吳王楊行密,占據揚州。當時揚州已經過了唐朝“二十四橋明月夜”的時代,但仍繁盛,吃得也挺好,用麵粉、蜂蜜做出的蜂蜜糕在民間流行。《西溪叢語》說,揚州人為了避諱楊行密的“密”字,一時管蜂蜜叫蜂糖,於是蜂蜜糕也就叫蜂糖糕了。

這東西如今在江南依然吃得到。大早上吃個蓬鬆的蜂糖糕就豆漿,很好。隻是我以前在上海住時,還有店家將其寫成楓糖糕。一笑。

類似的名人效應食品,宋朝民間多有。後來南宋時,奸相秦檜害死嶽飛,人人痛恨。傳說賣油炸食品的將麵團捏成秦檜與其妻王氏的模樣,兩條相疊,下鍋油炸,炸完即成“油炸檜”。

百姓深恨秦檜,所以吃油炸檜既解饞又解恨,好得很。這就是如今的油條了。姑且不論這故事的真假,反正南宋時市井間已經懂得做發麵油炸製品了——這是千真萬確的。

說到秦檜,自不免要說宋高宗趙構。按《武林舊事》的說法,當年宋高宗趙構在西湖玩,見東京人宋五嫂流落臨安靠賣魚羹為生,出於對故都的舊情,吃了她一碗魚羹,讚賞,覺得自己又體驗到了逃臨安、殺嶽飛、靖康恥之前的清明上河圖式生活,於是“賞賜無算”。宋五嫂因此聲名大振,於是有了“宋嫂魚羹”。

高宗似乎很喜歡女廚娘,他宮裏有位劉娘子,被封五品尚食,曰“尚食劉娘子”。也可見宋朝時女廚師們的能耐。

後來類似“宋嫂魚羹”這樣的“名人效應+美食”牌子在宋朝頗為響亮。最有名的大概就是我們熟悉的東坡肉了。

蘇軾當時遭遇烏台詩案,被貶謫去了黃州,一度很窮。為了節省開支,他每月初拿四千五百錢,分三十份掛於房梁上,每天花銷不敢超過百五十錢,用時以畫叉挑取一份。

當時他寫出的詩也顯現出他的清貧:“從來破釜躍江魚,隻有清詩嘲飯顆。”“小屋如漁舟,蒙蒙水雲裏。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送行無酒亦無錢,勸爾一杯菩薩泉。”

於是他開始研究豬肉,寫了《豬肉頌》:“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蘇軾說,在黃州豬肉價格便宜,富者不肯吃,算是平民食品。蘇軾的做法也沒啥花樣,就是“無為而治”,慢悠悠地燉,即所謂“火候足時他自美”。而且,每天早上都能吃,“飽得自家君莫管”。挺好,自有一種隨遇而安、悠然自得之美。

順便說說其他肉類。

到宋朝,羊肉還是如唐朝時一樣受歡迎。

按《清波雜誌》說,宋宮廷當時“飲食不貴異味,禦廚止用羊肉”。因此,宋朝跟羊肉有關的故事很多。

比如,宋仁宗有天晨起對近臣說:“昨晚睡不著,餓得想吃燒羊。”宋時所謂“燒羊”就是烤羊。近臣問:“何不降旨索取?”仁宗說:“聽說宮裏每次有要求,下頭就會當作份例準備。我怕吃了這一次,以後禦廚每晚都要殺隻羊,預備著給我吃。時間一長,殺的羊就太多啦。這就是忍不了一晚餓,開了無窮殺戒。”

此事足證宋仁宗還真當得起這個“仁”字,不僅考慮人,連羊都保護起來了。

然而,宋朝皇帝跟羊搭上關係,是從太祖趙匡胤那時就有的事。當時吳越王錢俶入朝見太祖趙匡胤,太祖對錢王的態度不像對南唐李後主那般:“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趙匡胤大概覺得錢王是條漢子,讓禦廚做道南方菜肴招待他。禦廚遂端出來一道“旋鮓”。這旋鮓是用羊肉做成的肉醢,可以想見其對刀工、火工之要求。

按《武林舊事》,宋高宗到大將張俊府中做客,張俊請天子吃“羊舌簽”。宋朝說“簽”,就是羹了。羊舌羹想來一定又韌又脆,隻是費材料,尋常人吃不起。張俊是南宋所謂“中興四將”之一,但他跟清廉的嶽飛性格大不相同。他收集白銀鑄成球,讓賊人偷不走,呼為“沒奈何”。他還貪圖享受,在吃上格外講究。

《暘穀漫錄》則說,都城臨安有位廚娘,製羊手藝高,架子也大。某知府請她烹羊,得回複:“轎接取。”接個廚娘來做飯,簡直像娶個新夫人,難伺候!她做五份“羊頭簽”,張嘴就要十個羊頭來,刮了羊臉肉,就把羊頭扔了;要五斤蔥,隻取條心(好比吃韭菜隻挑韭黃),以淡酒和肉醬醃製。仆人看不過,覺得浪費,要撿她扔掉的羊頭再利用,立刻被她嘲笑:“真狗子也。”

如此奢侈靡費的一頓,好吃是好吃,“馨香脆美,濟楚細膩”,但知府都覺得支撐不了。我想也是,請個廚娘做羊,花錢不說,還要被嘲笑,何苦呢?沒兩月就找個理由將人送了回去。

如唐朝一樣,宋朝的羊羔還是比較珍貴的。所以宋哲宗時,高太後垂簾,見禦廚進了羊乳房及羊羔肉,便下旨以後不得宰羊羔。這也算是一種節儉吧。

蘇軾說黃州豬肉價格便宜,貴人不肯吃,貧者不解煮,可能是真的。當時宮裏的確不太吃豬肉,但民間百姓吃,而且吃得不少。

《東京夢華錄》說,開封城外,每日至晚,要進來“每群萬數”的豬,供首都人民吃掉。南宋時,臨安肉鋪更是堂而皇之地“懸掛成邊豬,不下十餘邊”,氣勢很大。

所以在宋朝屠夫是個高度專業的行當,還可能成為地方一霸。《水滸傳》裏的鄭屠就是個屠夫,自稱鎮關西,成為當地一霸。

魯智深三拳打死鎮關西前曾經刁難他:先要十斤瘦肉切成臊子,鎮關西以為是要包餛飩;又要十斤肥肉,也切成臊子,鎮關西就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了;臨了又要寸金軟骨切成臊子,就純是刁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