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細節很明白:當時北方也流行吃餛飩用肉餡兒,臊子在市場上也是有售的。想來現在陝西人吃岐山臊子麵也頗有古風。
魯智深和鄭屠撕破了臉皮,“嗖”一聲兜臉把臊子拍人臉上。老鄭不樂意了,去掏刀子,終於自尋死路。
咱們卻得為老鄭喝句彩,因為當時他“把兩包臊子劈麵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可見其刀工真好。
當時除了羊肉、豬肉,別的肉也很多。反正在開封,雞、鴨、鵝、兔等都吃得到。光是兔肉,就有炒兔和蔥潑兔等花色。至於其他肉類,我們又得翻《水滸傳》了。
宋時依然對耕牛保護得緊,私自宰牛是犯法的,所以一般城市居民不太吃得到牛肉。在《水滸傳》中,城市裏沒啥牛肉,但鄉下有。
比如王進母子出奔,到史進家莊上,安排的飯便是四樣菜蔬、一盤牛肉,又勸了五七杯酒後才搬出飯來。史進家是陝西殷實農家,這套蔬菜、牛肉、酒,最後吃飯溜溜縫的格局,已和今時今日的差不多了。
魯智深曾兩次大鬧五台山,第二次鬧事是在喝酒吃狗肉後。好玩的是酒店店家的反應:先問魯智深是否是五台山上的,若是,不敢賣酒給他吃;若不是,喝酒吃肉也無妨。說明當時民間的行腳和尚沒啥清規戒律。
魯智深當時猛聞得一陣肉香,看砂鍋裏煮著一隻狗,喜出望外。店家搗些蒜泥給魯智深,讓他就著狗肉吃。店家還說,以為他是和尚,不吃狗肉。可見當時狗肉的確算偏民間的土法肉類。後來魯智深去桃花莊劉太公處借宿,也是一盤牛肉、三四樣菜蔬、一壺酒,與當時王進母子的待遇相同。等魯智深要為劉太公出頭時,劉太公連忙取一隻熟鵝請他吃,可見當時熟鵝也是家常買得到的。
林衝被發配去滄州時,柴進喜愛他,吩咐殺羊相待——羊肉果然級別最高,是招待上賓的。
後來舞台轉到山東鄆城縣,吳用要哄三阮入夥,到水亭裏吃飯。店小二先上了四盤菜蔬——可見當時哪怕是小店,四盤菜蔬也是定例——還說“新宰得一頭黃牛,花糕也似好肥肉”。想象“花糕也似好肥肉”,五花三層,骨肉停勻,煮得爛熟,吃來一定爽快至極。
武鬆去景陽岡前吃“三碗不過岡”,那店太小,菜蔬不多,但牛肉、牛筋倒管夠。
後來武鬆被發配到孟州,施恩要請武鬆去打蔣門神,假意討好。武鬆到牢裏,先被請了酒、肉、麵和一碗汁:這個規格很細心了。到晚飯時,又是酒、煎肉、魚羹和飯:午飯、晚飯還換著花樣來。施恩下次來時,則帶了肉湯、菜蔬和一大碗飯;再下一次是四樣果子、酒、許多蒸卷,還親手撕了一隻熟雞給武鬆吃。
妙在這四頓飯換了三樣主食,沒一頓飯的菜譜是重樣的,真是用心極了。後來武鬆被坑,又要被發配,施恩來送,還帶了隻熟鵝,讓武鬆路上帶著吃:從頭到尾,施恩在吃肉喝酒上真是沒虧待武鬆半點兒。
宋江被發配至江州,到琵琶亭吃酒,戴宗與李逵作陪,規格又不同,用菜蔬、果品、魚來下酒。
宋江要酒保給李逵切牛肉來,酒保回說隻賣羊肉,沒牛肉。雖然李逵生氣要打人,但這裏沒牛肉也合理:城市裏的確少牛肉。
宋江先前在鄆城縣已經喝過醒酒湯,到江州還要吃“加辣點紅白魚湯”。酸辣醒酒,道理是對的。偏他嘴刁,覺得醃魚不好吃,要吃鮮魚,這才引出了李逵與張順的“黑白大戰”。
通觀《水滸傳》,意思很明白:江州城裏有羊肉,史進家的農莊、石碣村的酒肆、景陽岡前的酒店有牛肉,野店賣狗肉。熟鵝、熟雞是民間吃食。粗豪如魯智深者愛吃狗肉;武鬆和李逵這樣彪悍的人物吃牛肉,大快朵頤;大官人柴進喜愛林衝,吩咐殺羊相待;宋江是個小吏,嘴刁一些,要吃魚肉,還要是鮮魚呢。
文化人似乎確實愛吃魚一些。李白、杜甫愛吃的魚膾,宋朝的歐陽修也愛吃,可他家的廚子做魚似乎不算傑出,於是歐陽修買了魚送去梅堯臣家裏,請人家的廚子做來吃。
後來陸遊寫自己吃魚膾:“自摘金橙搗膾齏。”拿橙子搗成蘸醬,想來挺好吃。
黃庭堅有所謂“齏臼方看金作屑,膾盤已見雪成堆”,也是一種思路。
說到齏,很早就有了。《周禮·天官·醢人》鄭玄注:“凡醯醬所和,細切為齏。”“齏”可說是搗碎的醃菜。唐朝時,韓愈有所謂“太學四年,朝齏暮鹽”,形容吃得差。
宋朝時,按魏泰在《東軒筆錄》中的說法,範仲淹年少時貧困,於是“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經宿遂凝,以刀畫為四塊,早晚取二塊,斷齏數十莖,酢汁半盂,入少鹽,暖而啖之”。
煮一鍋粥,凝固後用刀劃開,用齏菜、醋與鹽就著吃。成語“劃粥斷齏”即由此而來。這是個挺勵誌的故事。
範仲淹寫道:“陶家甕內,醃成碧綠青黃;措大口中,嚼出宮商角徵。”也是一派貧窮中吃出樂趣的風致。
《東京夢華錄》裏也提到了各色醃製蔬菜,辣蘿卜、鹹菜、梅子薑都有。連鮓都細分為藕鮓、筍鮓、冬瓜鮓。
我很懷疑日本現在的鮓店——也就是壽司店——搭配的梅汁醃薑,起源於宋朝的梅子薑。
當然,不隻是醃菜,宋朝蔬菜也大有發展。現在吃的蔬菜,除了洋蔥之類的外來貨,別的在宋朝大致齊全了,甚至還有自家種的。
範成大寫詩說:“種園得果僅償勞,不奈兒童鳥雀搔。已插棘針樊筍徑,更鋪漁網蓋櫻挑。”
他好好布置園子,果實卻老被兒童、鳥雀偷搶,隻好用漁網蓋櫻桃防鳥,在筍旁邊布置棘針樊籬。
當然,讀書人還是愛吃新鮮蔬菜的。這裏又得說蘇軾了。在《元修菜》裏,蘇軾描述得精彩極了:
彼美君家菜,鋪田綠茸茸。豆莢圓且小,槐芽細而豐。種之秋雨餘,擢秀繁霜中。欲花而未萼,一一如青蟲。是時青裙女,采擷何匆匆。烝之複湘之,香色蔚其饛。點酒下鹽豉,縷橙芼薑蔥。那知雞與豚,但恐放箸空。春盡苗葉老,耕翻煙雨叢。潤隨甘澤化,暖作青泥融。始終不我負,力與糞壤同。我老忘家舍,楚音變兒童。此物獨嫵媚,終年係餘胸。君歸致其子,囊盛勿函封。張騫移苜蓿,適用如葵菘。馬援載薏苡,羅生等蒿蓬。懸知東坡下,塉鹵化千鍾。長使齊安民,指此說兩翁。
蘇軾這裏說蔬菜調味,也提到了“橙”。大概點酒下鹽,橙加薑、蔥,調出的蔬菜味道鮮美吧。
當時蔬菜與食品工藝大發展,有了專門的素食。比如素蒸鴨,說白了就是蒸葫蘆。比如假煎肉,即將麩與葫蘆切薄後分別用油與肉脂煎熟,再加蔥、椒油與酒炒。這種做法已經有了現代素館子裏用烤麩代替肉的樣子。
蘇軾還寫過一首《春菜》:
蔓菁宿根已生葉,韭芽戴土拳如蕨。爛烝香薺白魚肥,碎點青蒿涼餅滑。宿酒初消春睡起,細履幽畦掇芳辣。茵陳甘菊不負渠,膾縷堆盤纖手抹。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波棱如鐵甲。豈如吾蜀富冬蔬,霜葉露芽寒更茁。久拋菘葛猶細事,苦筍江豚那忍說。明年投劾徑須歸,莫待齒搖並發脫。
蔓菁、韭菜、薺菜、白魚、青蒿、涼餅,看著就是口味清爽鮮美、有葷有素的一頓。
說到最後,就是思鄉情:想到故鄉四川,冬天不僅有蔬菜,還有苦筍、江豚呢。明年一定要回去了,別等到老了,牙掉了,頭發沒了才回去啊!
與張翰的蓴鱸之思類似,對家鄉菜的喜愛寄托了蘇軾的思鄉情。
陸遊作《老學庵筆記》時曾提到,蘇軾那會兒有一個仲殊長老真不得了:“所食皆蜜也。豆腐、麵筋、牛乳之類,皆漬蜜食之,客多不能下箸。”——豆腐、麵筋、牛乳都用蜜漬,想著都齁甜,可是蘇東坡愛吃甜的,就吃得很歡。
這裏也顯出宋朝僧侶已有豆腐、麵筋之類素齋吃,還可成規格地吃了;蜜也豐足到可以大規模使用了。蜜多到什麼程度呢?宋朝甚至已經普及了蜜煎工藝。當年楊貴妃要吃荔枝,唐玄宗是派人快馬運來的,這才有“一騎紅塵妃子笑”。宋朝大書法家蔡襄則有《荔枝譜》,說醃製荔枝可以鹽鹵,可以白曬,可以蜜煎。
鹽鹵與蜜煎,味道不同,分別利用鹽和糖達到脫水醃製、得以保存的效果。我估計仲殊長老和蘇軾聽了蜜煎荔枝一定會喜出望外、眉飛色舞。
蜜煎荔枝算當時的果子。宋朝所謂“果子”不隻是水果,大概可當現在的甜品說。藕菱在宋朝也算果子。開封城裏還有烏梅糖、薄荷蜜、糖豌豆等。
《射雕英雄傳》裏,南宋時,郭靖與黃蓉在張家口初次見麵,黃蓉一口氣點了一滿桌菜,要十九兩銀子,簡直跟報菜名一般,道是:四幹果、四鮮果、兩鹹酸、四蜜餞……幹果四樣是荔枝、桂圓、蒸棗、銀杏;鮮果揀時新的;鹹酸要砌香櫻桃和薑絲梅兒;蜜餞是玫瑰金橘、香藥葡萄、糖霜桃條、梨肉好郎君。這格局有點兒像宋朝的:幹果、鹹酸和蜜餞都利於儲藏,鮮果則看情況。這是對的。這裏頭有些菜是舊書裏所載。這又得說到那個守財奴將軍張俊了。宋高宗到張俊府裏吃飯時,吃正餐前先來雕花蜜煎、砌香鹹酸。法國人習慣飯後吃甜點,宋朝倒是餐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