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美食的樂趣(3 / 3)

《水滸傳》裏,史進到延安找師父,遇到了魯智深,便和他與李忠一起去酒館吃酒。幾人找了個閣兒坐下。魯智深顯然是常客,酒保都認得,也不要賬,都是“一發算錢還你”。店小二先打了酒,鋪下菜蔬、果品和案酒。

這裏有個小小的八卦。

大詞人周邦彥寫過一首著名的《少年遊》,據說描寫的是他在床下偷聽李師師與宋徽宗相會的情形,道是:“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裏用吳鹽搭配橙子,也是一種別致的吃法,與鹽醃荔枝有異曲同工之妙。

如果你記得上古《禮記·內則》裏說吃桃幹、梅幹時該配以“大鹽”,就知道這吃法真是盎然有古風。

沈括在《夢溪筆談》裏提到北人愛甜,南人愛鹹,還提到了調味品。他說北方人愛用麻油煎東西吃,什麼東西都用麻油煎。這個口味姑且不論,至少說明當時麻油很普及了。

不隻是油,《夢粱錄》中已經有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說法。這是如今我們說的開門七件事,在宋朝已經普及了。那時基本的調味與烹飪方法已經與今時差不多。

一個挺關鍵的細節是,在宋朝,炒菜已普及開來。如果你再注意一下,會發現米已經代替黍麥成為重要的主食。

先前魏晉南北朝時,大量的稻米已讓釀酒業得以大發展。到宋朝,糯米成了釀酒的主力。

話說,宋朝的酒似乎以瓶裝為主。量大到什麼程度呢?《宋會要》裏有一處說,杭州酒務每年賣酒一百萬瓶,官價每瓶六十八文。蘇軾在黃州最窮時,規定自己每天花錢不超過一百五十文。宋朝的酒價似乎還不算過分。

又得說《水滸傳》了。顯然當時飲酒極流行、極平常。魯智深當了和尚還喝酒鬧事。他饞酒,去半山腰的亭子裏搶了兩桶酒喝。北宋時中原大地還沒有蒸餾酒,魯智深喝的應該還是釀造酒,酒味香甜,度數低。

林衝風雪天在山神廟委曲求全,低聲下氣,心是冷的,喝的酒也是冷的。後來看陸謙放火燒了草料場,林衝心一橫殺了陸謙,走上了不歸路,於是撒潑去柴進莊客處搶來熱酒喝。

一葫蘆委屈冷酒,一大甕撒潑熱酒,這對照寫得好,還可見當時看莊子的普通莊客也用熱酒驅寒取暖,酒已經深入百姓生活各處。

當然,酒也有所不同。武鬆在景陽岡喝“三碗不過岡”時,店家自吹這酒雖是村酒,卻是老酒的滋味,入口時好吃,出門便倒。可見當時普通村酒不夠濃烈,老酒才能醉人,是有等級差異的,而景陽岡這酒屬於地方特產,是好酒。

後來武鬆醉打蔣門神,沿路幾十家酒店,他一處處喝過來。孟州是一個充軍發配的所在,城外酒店都如此繁密,更不用提大都市了。最生動的私酒販出現在黃泥岡“智取生辰綱”一節。烈日炎炎似火燒,楊誌和手下們渴得不行,白勝便挑兩桶酒來賣,晁蓋、吳用等則扮為買酒吃的販棗商人。

這兩處顯然可見當時民間賣酒做飲料、行商販賣棗子頗為常見,連楊誌也不以為怪。宋朝沒有高度蒸餾酒,所以白勝那兩桶酒可比現在的甜酒釀醪糟。大夏天裏喝一桶,真是爽快、提神,難怪楊誌管不住手下人,甚至自己也忍不住喝了半瓢。

酒如此深入民間,以至於後來宋江還遇到了賣湯藥的王老漢,被請喝了碗二陳湯醒酒。那時都有專門的醒酒湯了,醉酒、解酒,一整套產業鏈啊。

說到酒,自然也得說茶。

宋朝人還是愛喝茶的,而且與唐朝有了區別。按朱翌的說法,唐朝是隨摘隨炒,很可能是現采現製;宋朝是得茶芽後蒸熟焙幹,然後做成散茶。

然而,宋朝上等人似乎更中意片茶:榨了茶汁,碾成粉末,壓製成型。還要加其他香料,做成團茶。蘇軾有所謂“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小團月就是團茶,但蘇軾似乎並不覺得茶中加太多香料是好事。他讀過唐人薛能的“鹽損添常誡,薑宜著更誇”詩後,認為唐人飲茶口味太重,有“河朔脂麻氣”,味道太凶了;又說唐人煎茶還用生薑和鹽,在他的時代——北宋後期——還這麼做,就要招人笑了。

在這方麵,宋徽宗趙佶身為大藝術家(書法以瘦金體著名),口味偏清淡,所以在《大觀茶論》裏說:“茶有真香,非龍麝可擬。”茶的香味可不是添加的香料可以比擬的啊。

在宋朝,民間喝茶卻是另一番模樣。大概開茶鋪也不隻是賣茶的。比如臨安有賣綠豆水、鹵梅水等現成飲料的。在這方麵,最典型的莫過於我們熟知的《水滸傳》中的王婆。

王婆為我們展示過許多種飲料。她給西門慶做的第一種飲品是梅湯:梅湯曆來都是用烏梅加糖與水熬的,不知那時是什麼做法,總之酸甜可口就是了。王婆這是在暗示西門慶自己可以做媒。

再來是和合湯,《西湖遊覽誌餘》載:“今婚禮祀好合,蓋取和諧好合之意。”這湯是用果仁、蜜餞熬製的,西門慶也說“放甜些”,可見是甜飲。這是王婆在告訴西門慶她能幫他跟潘金蓮湊“和合”。

之後王婆又為西門慶點了兩盞濃濃的薑茶。大早上喝薑茶驅寒也有道理。蘇軾大概會覺得不好,但王婆是小縣城裏的人,不在乎。

後來王婆請潘金蓮做衣服,點了一道很濃的茶,還加了鬆子、胡桃肉。這就是果仁茶了。

宋朝如宋徽宗、蘇軾這種上流人大概已經喝得到好茶,品味得到茶的真香味,市井之間卻還流行喝風味茶飲。王婆開的茶鋪大概可算萬能飲品店——有點兒像今日的奶茶店。

大概在宋朝,“茶飯”二字一定程度上已經可以指代飲食了。楊萬裏寫“粗茶淡飯終殘年”,陸遊寫“茆簷喚客家常飯,竹院隨僧自在茶”。

北方此時也喝茶了。《大金國誌》中說了個細節:金國人的女婿來下聘時,親戚要請他喝酒喝茶,請吃蜜糕,叫作“茶食”。

熟悉《水滸傳》的諸位隻從王婆、武大郎、鄆哥這幾位看開去,便可知宋朝飲食業實在已極發達,分工既細,品類又多。武大郎是賣熟食的,王婆是開茶鋪的,鄆哥是賣水果的,分工明確,套路也不同。

《東京夢華錄》說得明白:都城市民不用在自家種蔬菜——對比範成大那類在自家園子裏種菜的——去市井買就是了。當時的開封,夜市到三更收工,五更又起,通宵營業的店家也很多。大半夜叫消夜,人家也能送來。

這裏得多提一句,如《水滸傳》裏鄆哥這樣賣水果的,做法別具一格。

宋朝賣水果、小點心的,許多常在酒樓、飯館裏晃蕩。趕上老爺們擺宴席高興,上前說一句“孝敬老爺”,請他高價買水果。老爺要麵子,周圍人一起哄,就花大錢買了。幫閑的吃了水果,老爺得了麵子,小販得了銀錢,大家開心。

既然是麵子上的事,所以各色果子的名字也要好聽。甜桃、脆梨之類不提,“梨肉好郎君”當然不是真給你郎君,說白了就是鹽醃梨肉。

說到給食物起好聽的名字,宋朝的花樣就多了。

《中饋錄》裏有個“玉灌肺”,大大有名。說白了就是將真粉、油餅、芝麻、鬆子、胡桃、茴香六種原料拌和成卷蒸了吃。大概顏色好看,瑩潤如玉吧。

《山家清供》中提過一個“黃金雞”,說白了就是白斬雞——用麻油、鹽和水煮,加入蔥、花椒調味,熟了之後切丁,大概有“白酒初熟,黃雞正肥”之美。

又如“神仙富貴餅”:白術切片,同菖蒲煮沸後曬幹,與幹山藥末、白麵、白蜜一起做成餅,蒸來招待客人。主要是菖蒲、白術、山藥聽著頗像神仙所食之物吧?

這裏就不隻是圖個好吃了,開始講究好聽、好看,講究音韻和諧、富有意趣了。

在這方麵,《山家清供》裏還有很多好名字,既有前朝的青精飯、槐葉淘,又有如白石羹、梅粥、百合麵之類,更有“煿金煮玉”——名字極好聽,其實就是煎筍配米飯。

如果說唐朝那胡餅、烤羊、槐葉冷淘、乳酪、紅米稻飯式的吃法是帶有國際風味的兼容並包之風,但一如其茶風,多少也會被蘇軾形容為“河朔脂麻氣”。宋朝的飲食之法則更趨精雅、清鮮,也更有民間風味,甚至還能帶出詩情畫意來。

陸遊寫吃的,有所謂“蟹饌牢丸美,魚煮膾殘香。雞蹠宜菰白,豚肩雜韭黃”。

煮魚膾很香,不提;菰白就是茭白,用來炒雞腳,好;豚肩是豬腿,用來處理韭黃,想起來就覺得很美味(韭黃清鮮,豬腿肥厚,很搭);牢丸應該就是粉包肉——大概與湯包、肉餅之類差不多。蟹饌牢丸難道是蟹粉湯包?

又有所謂“苦蕒醃齏美,菖蒲漬蜜香”。

苦蕒在我們那裏叫苦萵苣,用來醃鹹菜。菖蒲乃眾所周知的,上麵的“神仙富貴餅”的配料中就有,用來蜜漬。這兩樣一鹹一甜,陸遊晚上看月亮時用它們來下酒,真是饒有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