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說到風情,又得說回蘇軾了。

前文已經多次提到蘇軾所寫的吃食,不難發現,他的口味偏好自然、清爽,卻又隨遇而安,善於自得其樂。按他自己的說法是:“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蘇軾也懂得用飲食來寫時事:“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

七十歲老翁親自砍春筍來吃,不是因為跟孔子似的,聽了韶樂三月不知肉味,而是因為當時民生不好,三個月沒吃鹽了。蘇軾遭遇烏台詩案被貶到黃州後,性格也變了,已經“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隨遇而安了。他去黃州,除了號召大家吃豬肉,也微笑著吃黃州的筍:“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他拾掇魚的法子很是自然:“以鮮鯽魚或鯉治斫,冷水下,入鹽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渾蔥白數莖,不得攪。半熟,入生薑蘿卜汁及酒各少許,三物相等,調勻乃下。臨熟,入橘皮線,乃食之。其珍食者自知,不盡談也。”用鹽、薑、蘿卜、酒、橘皮等作為調味料拾掇的魚,很得山居清雅之味。因陋就簡,自己開心就行了。

他還搞出來一個東坡羹:“東坡羹,蓋東坡居士所煮菜羹也。不用魚肉五味,有自然之甘。其法以菘、若蔓菁、若蘆菔、若薺,皆揉洗數過,去辛苦汁。先以生油少許塗釜,緣及一瓷碗,下菜沸湯中。入生米為糝,及少生薑,以油碗覆之。”說來也就是菜湯蒸米飯,但他覺得開心就很好。

須知,蘇軾是懂得精吃的。真要挑嘴,則“嚐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糕。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他知道怎麼吃才最好吃,但在黃州時他正處於“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時候,因此開發出了另一種飲食美學:不尚奢侈、珍貴,而取自然、清鮮之味。

他的飲食心得寫得極自在。在《東坡誌林》裏,他如是說:“夫已饑而食,蔬食有過於八珍,而既飽之餘,雖芻豢滿前,惟恐其不持去也。”說得很有道理:餓了吃,蔬菜好過八珍;飽了吃,美食也咽不下去。還是隨遇而安的心態。

蘇軾被貶到嶺南後,心態依然不錯,在黃州時的自嘲與寬慰在嶺南顯得更明白。他那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天下皆知。其實,他初次吃荔枝時心情更微妙。

在《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中,他這樣寫道:

南村諸楊北村盧,白華青葉冬不枯。垂黃綴紫煙雨裏,特與荔枝為先驅。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

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不知天公有意無,遣此尤物生海隅。雲山得伴鬆檜老,霜雪自困楂梨粗。先生洗盞酌桂醑,冰盤薦此赬虯珠。似聞江鰩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我生涉世本為口,一官久已輕蓴鱸。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裏真良圖。

將荔枝誇得花裏胡哨的,將紅皮白肉說成紅紗玉膚,將其味道比作江珧柱、河豚肉,是形容其精致、鮮美。結尾更說:“我生來就是為了一口吃的,當官久了,早已經沒了思鄉之情。大概我也不想家了,不想回去了,反正人生如夢似幻,來到萬裏之遙的南方真好!”

隻看這段,真想不到他其實是被貶謫此處、再難回鄉的人。

他也念叨吃生蠔:“肉與漿入水,與酒並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其大者炙熟,正爾啖嚼……”酒煮生蠔、烤生蠔,他都吃了,妙。臨了,他還叮囑兒子:“無令中朝士大夫知,恐爭謀南徙,以分此味。”這卻是個冷笑話了。朝中大夫們真會放棄功名利祿,自請貶謫,跑來爭一口生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