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蘇軾曾得意揚揚地跟蘇轍分享自己的心得:“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耳。骨間亦有微肉,熟煮熱漉出(自注:不乘熱出,則抱水不幹)。漬酒中,點薄鹽炙微燋食之。終日抉剔,得銖兩於肯綮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數日輒一食,甚覺有補。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芻豢,沒齒而不得骨,豈複知此味乎?戲書此紙遺之,雖戲語,實可施用也。然此說行,則眾狗不悅矣。”
大意是:惠州太窮了,市場每天供應一隻羊,我沒法兒跟人爭好羊肉,於是叮囑屠夫給我留點兒羊脊骨。羊脊之間有點兒肉,用水煮熟,用酒漬,加薄鹽烤一烤,這麼小心翼翼地吃,就跟吃蟹鉗肉似的。子由,你就不一定嚐得到這味兒吧?隻不過我吃得這麼高興,惠州的狗就不快活了。
真那麼好吃嗎?
陸遊在《老學庵筆記》中有另一種說法。“道旁有鬻湯餅者,共買食之。粗惡不可食。黃門置箸而歎,東坡已盡之矣。徐謂黃門曰:‘九三郎,爾尚欲咀嚼耶?’大笑而起。秦少遊聞之,曰:‘此先生“飲酒但飲濕”而已。’”
當時蘇軾在南遷途中與蘇轍最後一次見麵。路邊賣的麵條不好吃,蘇轍吃不下,歎氣;蘇軾卻已吃完,慢悠悠地對蘇轍說:“你還要細嚼慢咽品味嗎?”說完大笑著站了起來。秦觀聽說了這典故,說這就是蘇軾之前寫“飲酒但飲濕”的用意了。
蘇軾之前在黃州寫過:“酸酒如齏湯,甜酒如蜜汁。三年黃州城,飲酒但飲濕。我如更揀擇,一醉豈易得。”那意思是:酸酒、甜酒,各有各的味道;我在黃州城三年,喝酒早就不挑味道了。如果再挑三揀四,怎麼求一醉呢?
後來蘇軾到了海南,最辛苦時北邊的船都不來,米都沒有了。然而,蘇軾還是能窮開心:“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明日東家知祀灶,隻雞鬥酒定膰吾。”半個月沒吃飽喝醉了,但尋思明天人家祭灶,他還能吃頓雞喝點兒酒,仍覺美滋滋的。與蘇軾並稱的辛棄疾,有一句風味類似的詞:“拄杖東家分社肉,白酒床頭初熟。”
在我看來,某種程度上,蘇軾作為宋朝最有名的文人,以及東坡肉、東坡豆腐等諸多名菜的命名者,這份“吃什麼都挺好”的放達、快樂,差不多可以代表宋朝飲食的最高美?學:可以吃得風雅,也可以吃得質樸;樂意嚐試新鮮事物,對美食有一種新奇的興趣:蜜豆腐也吃,燉豬肉也吃,荔枝也吃,生蠔也吃,羊蠍子也吃。
畢竟對他而言,不同的酒有不同酒的味道,畢竟羊脊骨都能吃出蟹鉗肉味兒,畢竟荔枝都能吃出江珧柱和河豚肉味兒,畢竟豬肉隻要慢慢煮就能吃美了。
和段成式的“無物不堪食,唯在火候”類似,是一派海納百川的瀟灑。蘇軾就自由自在地歇息、飲食、散步、寫作,清儉、明快地快樂著,多好!
回不去故鄉又如何?畢竟萬水都是一源,畢竟也無風雨也無晴,畢竟清風、明月是造物者無盡藏,畢竟到處都可以歇宿,畢竟明月、鬆柏隻需要閑人來賞玩。大概真正的至上境界不是吃得多好,而是什麼都好吃。用蘇軾自己的話說就是:“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
這就超脫了飲食追求珍奇、精細的路線,走上了另一條路:追求自然,隨遇而安,對美食充滿新奇感,粗茶淡飯也能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