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想和領導叫板,不能這麼個叫法
田曉堂在辦公室閑待了一個星期,哪兒也沒有去,不過他的耳朵還算靈通。通過薑珊和王賢榮,他知道鍾林已在戊兆做方案一的細化工作,也知道包雲河明確提出“潔淨工程”在半月後要正式動工。他深知,自己不可能一直在辦公室躲下去。盡管心中憋屈,但他畢竟是位副縣級領導,大局意識還不得不講,該他抓的工作也不能甩手不管。隻是,陳春方不主動來跟他聯係一下,不給他一個台階下,他還真不好意思貿然跑到戊兆去。
周六下午,陳春方總算打來了電話,稱自己在市區,邀他晚上一起吃個飯,田曉堂假意推辭了一番,就答應了。其實,他既想見到陳春方,但內心對見陳春方又有些排斥。想見,是為了麵子過得去;不想見,是為了內心安寧。他想,“官身不自由”這話說的一點沒錯。人在官場,每天要見不想見的人,說不想說的話,做不想做的事,這很無奈,卻又是一種常態。
田曉堂如約來到“黃玫瑰”娛樂城。陳春方把他迎進一樓包廂,等他噝噝地呷了兩口熱茶,才滿臉堆笑地說道:“田局長,真是對不起,本周我們縣裏搞個什麼比點觀摩活動,天天在鄉下東顛西跑,走馬觀花,累得腰躬背駝,骨頭散架,也抽不出時間來向你彙個報,還請體諒!”
田曉堂覺得陳春方真夠滑稽的。這話哪經得起推敲,陳春方即便是忙得腳不沾地,給他打個電話的幾分鍾難道也擠不出來?陳春方隻是一周沒給他聯係彙報,居然就要道歉,可陳春方前些時上躥下跳,通風報信,拉攏勸誘,幫著包雲河和他爭來鬥去,讓他的一切努力都化為了泡影,陳春方為什麼不向他道聲歉呢?這豈不是避重就輕!不過,話又說回來,陳春方幫包雲河都是在暗處,他沒抓住任何把柄,陳春方當然隻會裝糊塗,哪會不打自招地向他道哪門子歉呢!再說,不管今天陳春方是為何事道歉,也不管說的是不是實話,畢竟已向他說了聲“對不起”,也算低了架子,他也就沒有必要得理不饒人,老和人家過不去。今後和陳春方還要長期打交道的,關係老僵著也不是個事。哪怕隻是表麵上的一團和氣,卻也是需要維持的。
田曉堂說:“我能理解。基層工作頭緒多,事情雜,難免分身無術。我這個星期也挺忙的,就沒有安排去戊兆,也沒有跟你聯係。”
兩人其實都知道對方的話說得言不由衷,但兩人又明白,至此他倆算是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和解。
有了這個良好的開端,喝酒時的氣氛就融洽多了。陳春方見田曉堂態度還算友好,就放下心來,酒便喝得十分暢快。田曉堂不願和陳春方多搭腔,隻顧低頭喝悶酒,慢慢竟也喝多了。
兩人都有醉意的時候,陳春方卷著舌頭,說話就放開了:“田局長,論職務,你是我的領導;論年齡,你還是我的小老弟。現在不是工作時間,我不叫你田局長,而是鬥膽叫你一聲田老弟,你肯認我這個老大哥嗎?”
田曉堂不曉得陳春方葫蘆裏賣什麼藥,隻是含糊地點了點頭。
陳春方嗞地一聲啜了一大口酒,說:“田老弟呀,我比你癡長幾歲,在這行政上也混了二十多年,接觸的人,經曆的事也不少了。說句推心置腹的話,你這次弄這個規劃方案,讓我真是看不太懂呀。”
田曉堂望著陳春方,默然無語。他知道陳春方酒後話特別多,傾吐的**格外強烈,就等著陳春方往下說。
陳春方接著道:“我知道,你之所以力挺方案二,是你認為方案二更科學合理,更有利於節約成本,一句話,更符合群眾利益。在你眼裏,方案一是搞花架子,隻會方便領導撈政績。我承認,你的看法有一定道理。但恕我借酒蓋臉,直言不諱,我覺得你的看法還是很片麵,顯得目光短淺了些。現在大家之所以喜歡弄政績工程,還不是因為上麵喜好這個,可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世風如此,誰又能免俗?按方案一施工建設,可以贏得更大的眼球效應,讓市縣的領導撈取更大的政治資本,這一點你是清楚的。但方案一還有一個好處,你並不一定知道,即便知道也可能不以為然。那就是按方案一實施後,可以讓省廳領導看了更高興,更滿意,省廳領導心情爽了,金口一開,大筆一揮,第二期、第三期工程就會給戊兆下撥更多的項目資金,甚至會成倍地增長。如此說來,方案一豈不是更有利於維護戊兆群眾的利益?方案二固然能夠方便施工,節約幾個成本,但節省的那幾個小錢,和方案一可能爭取到的新增數百萬、數千萬資金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方案一、方案二究竟孰優孰劣,應該不難掂量吧。”
田曉堂不由得暗暗吃驚。陳春方所講的道理,包雲河並不是沒有對他提過,但把這個道理這麼充分地加以闡述和剖析,他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原以為,陳春方賣力地幫包雲河對付他,心裏多少還是有些理虧,有些發虛的。他沒想到,陳春方那麼做竟然還有充足的“理論依據”,認為自己做得理直氣壯。那麼,是誰錯了呢?是他嗎?這真是太有意思了。陳春方振振有詞地為方案一辯護,田曉堂憑直覺認為這不過是詭辯,但真要他來反駁陳春方,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田曉堂就傻愣著,有些尷尬,心頭則怪不是滋味。
陳春方借著酒勁,又說:“現在人們都對政績工程深惡痛絕,是因為某些政績工程完全置群眾利益於不顧。方案一卻不一樣,如果說它也算政績工程的話,那它在為領導贏得政績的同時,也為老百姓帶來了更大的利益。可謂是‘領導得政績,群眾得實惠’,兩全其美,各得其所,如此美事,何樂而不為呢?”
田曉堂意識到,以前真是小看陳春方了。陳春方腦子一點兒也不笨,比他想象的聰明多了。不過又想,陳春方善於經營關係,擅長溜須拍馬,得到了幾任市局局長的信任,如果腦子太笨,哪能做到這一步?拍馬屁、抬轎子的學問大著呢,也是需要高智商的呀。田曉堂突然也意識到,陳春方的一番話即使是詭辯,也不能說一點兒道理也沒有。他被搞糊塗了。難道,真是自己錯了嗎?這些日子,為了把方案二推出來,他操碎了心,也傷透了心,可現在回過頭看,卻發現這一切竟然意義不大,這讓他怎麼能接受啊!
喝完酒,又飲過漱口茶,陳春方爽快地說:“今天我就陪田局長盡興放鬆一回,咱們來個喝酒吃飯、唱歌跳舞、桑拿鹽浴一條龍。”田曉堂根本沒心情留下來“放鬆”,卻又不好生硬地拒絕陳春方,隻得跟著陳春方到二樓歌廳去。
田曉堂慢吞吞地爬著樓梯,陳春方見他走得慢,就說:“我先上去安排啊。”田曉堂揮了揮手,陳春方噔噔噔幾步就衝到上邊去了。
田曉堂走到二樓樓梯口,卻意外地看見劉向來站在二樓走廊上打電話。劉向來顯然也喝了不少酒,一臉酡然。劉向來打完電話,看見田曉堂,便疾步走了過來,笑嘻嘻地說:“田局長今天親自視察來啦!”
田曉堂說:“不要一開口就夾槍帶棒的。我剛在一樓吃了飯。”
劉向來還是油腔滑調的:“吃過飯,就該上這二樓唱歌了。領導也是人,也需要放鬆嘛。哎,你怎麼一個人,買單的家夥呢?如果沒人買單,我來請客好了,機會難得啊,平時想接你這樣尊貴的領導都接不來呢。你知道嗎,到‘黃玫瑰’來玩可是有講究的,這裏一層樓就是一種娛樂項目,每種項目又有眾多花樣,從一樓玩到五樓,一般不到淩晨三四點休想回去。有道是:吃飯以後怎麼辦?歌舞廳裏轉一轉;轉完以後怎麼辦?桑拿浴裏涮一涮;涮完以後怎麼辦?找個小姐按一按;按完以後怎麼辦?麻將桌上搬一搬。”
田曉堂笑了起來,說:“你還一套一套的。說點正經的吧,你幫我個忙,我這會兒就想躲開那個買單的家夥呢……”
劉向來說:“行啊行啊。我也想離開我那幾個客人,正愁找不到由頭。你也給我打個掩護,我們算是互幫互助吧。”
正說著,陳春方從服務台那邊歪歪斜斜地摸過來了,田曉堂忙把陳、劉兩人介紹給對方,然後對陳春方說:“我這位老同學趕過來,有件急事要找我,我看你就忙你的去吧,不用陪我了。”
陳春方顯得有些失望,卻也隻好說:“那好吧。包房我已經訂好,你們進去談吧。賬掛在這兒,由我來結。”
田曉堂說:“好的,好的。”
送走陳春方,劉向來把他拉進一間聲浪喧天的包房。包房內彩燈閃爍、光線幽暗,田曉堂剛開始什麼也看不清,隻聽見一個男人唱歌的聲音似鬼哭狼嚎,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劉向來拉著他往裏走,田曉堂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的環境,這才發現沙發上東倒西歪地躺著三個男人,每個男人懷裏都坐著一個打扮妖冶的女孩。除了一個男人的歌聲在聲嘶力竭外,其他兩個男人都在和懷裏的女孩逗弄調笑。田曉堂睜大眼睛看了看,那三個女孩都不過十七八歲。可三個大男人都四十好幾了,說他們“懷裏抱著下一代”還真是名副其實,一點也沒冤枉他們。
挪到沙發跟前,劉向來示意那個唱歌的男人暫停,然後介紹了田曉堂,三個男人這才戀戀不舍地放開懷裏的女孩。劉向來說:“田局長找我商量個事,我隻得先走一步,失陪了。請大家一定要放下身份,放下地位,隻記得自己還是個男人,花心的男人,多情的男人,在這裏放開地玩,盡興地樂,想怎麼happy就怎麼happy,好不好?單由我來買,大家不用管的。”
三個男人嘻笑著說:“我們有個狗屁身份、狗屁地位啊,我們唯一的身份就是男人。你放心地跟田局長去吧。我們今天既來了,每人不花你個千兒八百,決不會撤走的!”
劉向來說:“那就好,你們把我當兄弟,就切莫講客氣!”
退出那個鬧哄哄的屋子,兩人鑽進陳春方訂下的包房。待服務生端來水果點心,倒上茶水後,田曉堂問:“剛才那三個家夥是幹什麼的?你也不給我介紹介紹!”
劉向來說:“是市規劃局的三個科長。他們一人摟著一個小姐,我怎麼好意思當麵向你介紹人家。我今天請他們的客,就是想讓他們在這裏從一樓到五樓玩個遍,玩個痛快的。可我在場他們又礙三礙四,放不開,我就想自己借故先離開,好讓他們自個兒放開手腳去玩。正愁找不到由頭讓自己走得自自然然,不露痕跡,恰好你就來了。”
田曉堂問:“你幹嘛要請他們?”
劉向來說:“我上次不是跟你說過,我目前正在做點生意掙錢麼。我找規劃局,正是為了這個事。”
田曉堂又問:“你做什麼大生意啊,還用找規劃局?”
劉向來說:“事情剛剛起步,我本不想對任何人說的。但你不是別人,不妨向你透露一二。我幫一位浙江的宋老板在雲赭市做房地產開發,利用自己的人脈資源,替他疏通一些關係,在他公司裏拿點酬勞。”
田曉堂說:“真想不到啊,你都快成生意人了。也許,你在官場難得得意,在生意場上卻能如魚得水呢。”
正聊著,包房的門突然推開了,五個濃妝豔抹的年輕女孩嫋嫋地魚貫而入,在兩人麵前站成一排,對他倆嬌嘀嘀地打招呼:“先生晚上好。”這五個女孩全都個子高挑,容貌姣好,靚麗可人,讓田曉堂看了也難免怦然心動。他知道她們站在這兒是讓他倆挑選的,可他並沒有叫小姐呀。就問:“誰安排你們來的?我們正在談事情,不想被人打攪呢。”
為首的女孩笑道:“是陳先生剛才吩咐過的。如果你們要談事情,我們不妨先出去,待會兒你們談完了,也談累了,我們再過來幫你們放鬆心情,好不好?”
田曉堂敷衍著連聲稱好,把她們打發走了。劉向來顯得有些憤憤不平,說:“這年頭,好白菜都叫豬拱了,漂亮的女孩子都進了娛樂城、夜總會,被臭男人糟蹋了!他媽的,真是暴殄天物啊!”
田曉堂卻說起了正題:“今天湊巧碰上你,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劉向來叫起來:“你還真的有事啊。”
田曉堂就把起草、審定規劃方案的前前後後說給劉向來聽了,又把陳春方剛才和他喝酒時說的一番話也告訴了劉向來。田曉堂說:“這事弄得我壓力不小。我曾經很自信,認為自己的固執和堅守是有道理的。但近兩天來,特別是剛才聽了陳春方的一席話,我產生了動搖。我開始感到懷疑了:莫非,自己真的做得不對?我那些努力和抗爭,是滑稽可笑的?”
劉向來呷著清茶,微眯著眼,似在沉思。良久,劉向來才說:“照我看來,你一開始就錯了。不管這事本身是對是錯,不管方案一、方案二孰優孰劣,反正你是錯定了。你不聽包雲河的招呼,對他陽奉陰違,跟他對著幹,這就注定錯了。”
田曉堂不以為然,說:“你這樣講,我可不敢認同。”
劉向來輕歎一聲,說:“你還記得嗎,上次見麵,分手時我送給你一句話:在領導麵前,你不用帶著腦袋,隻須帶上手腳。現在看來,你並沒有悟透其中的深意啊。這句話實際上是說,在領導麵前,你不用顯得自己多有思想和主見,不要自以為是,賣弄聰明,你隻須聽從領導的大腦袋裏冒出來的高見就行了,一切主意自有領導定奪,而你作為下屬,隻是動動手腳,跑到領導那裏去接受他的指示,跑到下麵將領導的指示一一貫徹落實。如果你認為自己那個腦袋不是花崗岩,甚至比領導的腦袋還聰明,按捺不住要跟領導叫叫板,那你就要得罪領導了,就玩不下去了。你看看,你現在不就是落到這步境地了嗎?”
田曉堂辯解道:“我哪想跟領導叫板呀,更不想得罪領導,我隻是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的,想勸說領導,把領導爭取過來。”
劉向來搖著頭說:“你這真是書生之見!任何一項決策,正確與否,哪有絕對標準?其實出台每個決策,都要站在多種角度進行綜合考量,而不僅僅隻考慮群眾利益。你認為方案二才維護了群眾利益,所以才是最好的,這十分可笑。陳春方的那些看法,也不能說完全站不住腳啊。再說,對領導不能勸說、爭取,隻能服從,無條件地服從,你不服從,就是跟領導叫板,就必然要得罪領導。按你剛才說的,你是心係群眾,為民謀利,才不幸得罪了領導。其實,領導是得罪不起的,而群眾得罪一下又有什麼關係呢?群眾是虛的,是個模糊的群體概念,你替他們奮不顧身謀取利益,他們也無從得知,更不會來感謝你一聲。而你傷害了他們的利益,他們也並不一定知情,更不會來找你討說法,問道理,影響不到你個人的前途和進步。而領導呢,卻是實的,是具體的手握重權的人,你的命運和烏紗帽就攥在他手裏呢。你得罪他一會子,他就會影響你一輩子。在這方麵,我可是有著血的教訓啊!”
田曉堂默默聽著,沒有做聲,心裏卻在翻江倒海。
劉向來繼續說:“我記得上次也跟你說過,在一個單位生存,最重要的是搞定一把手。現在看來,你對自己和一把手的關係還是沒有一個正確的認識。你大概以為,包雲河是一把手,你是副職,開會票決什麼你倆都同樣有一票,在班子內你們是平等的。你這種認識是十分幼稚的。我老家有位村支書,他不懂什麼叫‘堅持黨的一元化領導’,就把這句話按自己樸素的理解,說成‘堅持黨的一人化領導’。其實,這位村支書說的一點沒錯,現在一些單位不就是一把手在搞‘一人化領導’嗎?說起來,一把手與副職隻隔半級甚至平級,但權力大小卻相差懸殊,地位則簡直有主仆之別。對這一點你一定要明察,千萬不要在一把手麵前把自己當個領導。我看你就是太把自己這個副局長當回事了,才弄得這麼被動啊。”
田曉堂震驚不已。他覺得劉向來所言不虛,卻又不想輕易苟同。
劉向來吃了幾塊水果,又說:“你落得這步境地,我一點也不奇怪。我奇怪的是,包雲河明明知道你在陽奉陰違,為什麼不當麵阻止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裝糊塗,隻是在背後偷偷做手腳。他完全犯不著這樣煞費苦心嘛!”
田曉堂說:“這個疑問,我一直也沒弄明白。”
劉向來蹙著眉頭,猜測道:“莫非包雲河認為你是唐生虎的人,所以投鼠忌器,不敢……可又不太像啊!”
田曉堂說:“我曾考慮過,他這樣做,是想給我一個機會,等我幡然醒悟。”
劉向來說:“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不過我想會不會有另外一種可能,包雲河雖然反感你不聽他的招呼,但他內心深處,還是很欣賞你這種敢想敢幹的銳氣和膽量。雖然你冒犯了他,但他對你還是給予了極大的寬容。或者說他內心其實也是矛盾的,所以他沒有武斷地阻止你。也許,他是想借這個機會來考驗你,觀察你,看你怎麼應對他設下的重重障礙,借此磨一磨你的棱角,給你淬一淬火,也讓你吸取些教訓……”
田曉堂對劉向來敏銳的洞察力感到吃驚。他想了想,覺得劉向來的猜測不是沒有可能,但可能性似乎又不太大。他就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劉向來卻說:“這世上最複雜的是人心,而領導的心思尤為複雜,我們切莫簡單地、想當然地以己之心去度領導之腹啊!”
田曉堂點了點頭,若有所思。他忽然想,劉向來心機如此之深,對人情世故如此了然,考慮問題又如此縝密,如果把心性還磨煉一番,把那份傲氣還去掉一些,並一心經營仕途的話,在官場上隻怕會吃得很開的。
過了幾天,田曉堂還在回想那天和劉向來的一番長談。他對劉向來的一些觀點本來是不以為然的,但思來想去,想法又有了些改變,認識到官場無處不在的潛規則正是那樣可怕,潛規則的力量是強大的,某個人根本無法抵擋,更無力改變。隻有適者才能生存。否則,就會被孤立起來,甚至淘汰出局。意識到這一點,他就感覺異常痛苦,也十分無奈。
為了排遣心頭的鬱悶,田曉堂晚上待在家裏,就隨手翻翻《菜根譚》、《閱微草堂筆記》一類雜書。這天他再次讀到那句警言:“建功立業者,多虛圓之士;僨事失機者,必執拗之人。”聯係自己,不禁感慨良多。他想,不怪劉向來說他理想化、書生氣,反省自身,他為人做事還真是缺乏一點虛圓靈活。而一味愚頑固執,不知變通,就難免在現實中處處碰壁。或許,隻有懂得適當地靈活變通、虛心圓轉,才能妥善地處理各種複雜的事情和人際關係。這裏麵有個“度”的問題,有圓無方的圓滑乖巧,有方無圓的固執死板,都是不足取的。要把握好這個“度”,學問隻怕還大得很呢。
讀了些書,又思忖再三,田曉堂漸漸冷靜下來。他想,不管內心有著怎樣的掙紮,對自己作某些調整,對世俗作一點妥協,看來是非做不可的。而眼下,修複自己和包雲河的裂痕,抹除兩人之間的陰影,已成了當務之急。
田曉堂跑了一趟戊兆,回來就向包雲河作了彙報。包雲河得知前期各項工作已基本完成,“潔淨工程”完全可以按期開工時,顯得十分高興,微笑著說:“這就好,這就好。這些天可把你辛苦了。”
田曉堂說:“這是我份內的工作,談不上多辛苦。隻是我有些事情做得不夠好,辜負了您,還請您多多包涵。”他算是含蓄地表達了認錯道歉的意思。
包雲河自然聽懂了他的話,哈哈一笑說:“誰也不是聖賢,哪能保證不出一點兒偏差。知錯即改,就是好同誌嘛!”
田曉堂頓生感激。包雲河今天既沒有晾著他,也沒有對他說半句責怪的話,看包雲河的態度和說話的口氣,顯然已經原諒了他。田曉堂就覺得心頭鬱積多日的壓力,一下子釋放了大半。當心情輕鬆下來,他忽然又為自己心頭冒出的這份感激感到羞愧了。他感激包雲河什麼呢?他真的認為自己犯了多大的錯兒?
包雲河又和他扯了一陣閑話。田曉堂看出來了,包雲河今天的表情格外舒展,心情顯然是不錯的。看著包雲河和自己說笑,田曉堂竟從那張臉上找到了一種慈眉善目的感覺。他不由神思恍惚起來,真不敢相信,當年那個因作風粗暴被拆遷戶罵作“包霸天”的人,在不久前為對付他的“大逆不道”使出那麼老到手段的人,就是眼前這個看起來一臉慈祥的包雲河……
從包雲河辦公室出來,田曉堂突然想起了一種叫豪豬的動物。據說在寒冷的冬天裏,豪豬們需要擠在一起取暖,但各自身上的刺迫使它們一觸即分,而禦寒的本能又使它們聚到一起,疼痛則使它們再次分開。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它們終於找到了相隔的最佳距離——在最輕的疼痛下得到最大的溫暖。
田曉堂想,官場中人的相處藝術,跟豪豬們的生存之道還真有些相似的地方。找到並保持那個不遠不近的最佳距離,隻怕是十分重要的。
2、紀委來了,局長跑了?
機關是繁衍流言的溫床,往往無風也會起三尺浪。李東達跟包雲河吵的那一架,已過去了老長時間,田曉堂以為沒事了,再不會有人提起了。不想一夜之間,這件事又被機關幹部們神神秘秘而又興致勃勃地懸在嘴邊了。不過,這回的說法全變了。說那50萬元工程追加款原本不應追加,是郝局長和李東達得了村裏的好處,才不講原則,送了這個不小的人情。包雲河之所以遲遲不簽字,是要抵製這種不正之風。後來那個村支書一氣之下,鋌而走險,以向紀委揭發相威脅,李東達驚惶失措,狗急跳牆,才和包雲河大吵大鬧,包雲河為了保下李東達,才不得不違心地簽字撥款。這種說法一傳開,包雲河原來因這事造成的負麵形象一下子徹底扭轉,搖身變成了一個敢於堅持正義和原則,勇於與貪腐行為作鬥爭的領導幹部,而且還是一個心胸豁達,富有人情味的人。這樣,包雲河既可敬,又可親的高大形象便呼之而出了。而李東達卻慘了,從俠肝義膽的英雄跌落成了一個貪汙受賄、鮮廉寡恥之徒,若不是包雲河高抬貴手,隻怕早就進去了。最不幸的是郝局長,人早已化作了輕煙,卻因這事又被揪了出來,烙上腐敗分子的標簽,讓人們肆無忌憚地嚼來炒去。
田曉堂對這些流言卻將信將疑,覺得其中的破綻不少。他懷疑這種傳言的出籠,是包雲河在背後進行了操縱。包雲河絕不會容忍李東達占據上風,他必然會選取適當的方式反戈一擊,卻不露一點馬腳。俗話說,流言止於智者。如果人們善做智者,那麼誰想借流言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恐怕不那麼容易。可惜,如今人們都做不來智者,他們對流言津津樂道卻又懶得去明辨真偽,願意充當推波助瀾、助紂為虐的角色,這樣一來一些流言盡管顛倒黑白,卻能飛速傳播。大家都在談論,便三人成虎,以訛傳訛,謊話成了真理,輿論攻勢不斷升級,當事人縱然長有一百張嘴,也辯解不清了。田曉堂暗暗觀察李東達,發現他這些天眉頭緊鎖,臉色鐵青,走路時腳步疲遝沉重。顯然,甚囂塵上的流言,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心理壓力。田曉堂不由對李東達生出了一些同情,真想找個機會對他說幾句寬慰的話。可當他碰上李東達,寬心話已溜到了嘴邊,卻並沒有吐出來。他猛然又意識到,禍從口出,對李東達說話一定要謹慎,不然就有可能給自己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