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陳春方終於說完了,包雲河忍不住又責怪了他幾聲,口氣卻明顯軟了下來。等包雲河罵過,華世達望著包雲河,用商量的口氣說道:“包局長,我看這樣吧。我們先去研究一下,拿出個處理意見來,再去接待上訪群眾,說服他們回去,等候我們的處理結果。這麼多人圍在這裏吵吵鬧鬧,妨礙正常辦公不說,影響也不好啊。”
包雲河表示同意。於是,華世達就叫陳春方、薑珊等人先回去,自己引著包雲河、田曉堂,以及縣政府辦王主任來到他的辦公室。坐定後,華世達說:“我先說說個人意見,這次暴露出的問題,性質相當惡劣,影響也很壞。我建議,為了穩定上訪群眾的情緒,對陳春方、薑珊等相關責任人立即停職審查,將施工隊老板也控製起來,由縣紀委、檢察院聯合開展調查,將問題背後的黑幕都揭開,給群眾一個滿意的答複!包局長,你看這樣處理妥不妥?”
包雲河挪了挪身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緩緩說道:“你的意見很好,對這事絕不能姑息遷就,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但是,也不能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嘛!要按程序來,依法依規處理,不能因為群眾鬧得凶,我們就從重從快。我建議,還是分兩步走吧,第一步先作調查,待基本情況弄清楚了,第二步再按黨紀國法,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
田曉堂一聽就明白了,華、包兩人對如何處理有了分歧。他該站在哪一邊呢?這種時候,是不能當“騎牆派”的。不當“騎牆派”,隻得罪了一方。若當“騎牆派”,很可能兩方都不討好。他的真實想法,當然是支持華世達的處理意見。可現在,最不能得罪的,是他的頂頭上司包雲河。包雲河那麼看重他,他怎能在明裏得罪包雲河呢?他真是左右為難。但時間容不得他慢慢權衡,他隻得倉促地作出了一個無奈的決定:支持包雲河。他寬慰自己,隻要能馬上著手開展調查,分兩步走也無礙大局。這麼思索了一番,田曉堂抬起頭來,就見包雲河、華世達都在望著他,等著他表態。包雲河看他的目光裏,似乎含著某種暗示和期待。田曉堂明白,自己眼下的態度相當關鍵,將左右甚至決定最終敲定一個什麼樣的處理方案。他笑了笑,說:“華縣長和包局長的意見都很好,基本觀點也是一致的,那就是對這個問題一定要嚴肅處理。至於怎麼處理,我覺得包局長的想法更妥當一些。我們既要積極,亦要穩妥,既不能包庇壞人,也要謹防傷害無辜!”
華世達臉色暗了一下,不大高興地說:“我們拿出個不痛不癢的處理意見,在上訪群眾那裏隻怕通不過吧?”
包雲河不以為然地說:“我和你一道去做群眾的思想工作。我想隻要我們把工作做細了,群眾還是通情達理的,不會胡攪蠻纏。”
華世達遲疑了一下,隻好說:“好吧,那就要辛苦包局長了。”
包雲河看了看表,說:“現在已快12點了,我有個建議,中午就在政府食堂簡單搞幾桌飯,招待一下上訪的群眾。這樣做,也算是以人為本吧。縣政府招待了他們,他們感覺受到了尊重,心理上就會減少一些對立情緒。我們在飯桌上邊喝酒邊和他們溝通,氣氛就融洽多了,也容易化解矛盾,爭取他們的理解!”
華世達表示讚同,笑道:“薑到底還是老的辣!”馬上安排王主任:“你趕快去安排三桌飯!”
在政府食堂大廳裏擺了三桌飯菜,那二十多個上訪農民都被請到桌上坐下。他們今天站了半天,又吵又鬧的,早已又累又餓,上了桌就沒講客氣了。等王主任站起來說請大家安靜一下時,很多人早已把幾杯酒灌下了肚。王主任大聲說道:“華縣長今天陪大家吃這頓飯。下麵,先請華縣長給大家講幾句。”
華世達站起來,環視了一下全場,朗聲道:“各位農民同誌們,感謝你們對我們的工作進行監督,及時反映我們工作中存在的問題。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辜負了大家,我在這裏代表縣政府,先向大家作個檢討。今天上午,聽了你們反映的情況,我和從市裏專程趕過來的包局長緊急磋商,決定馬上成立聯合調查組,對工程質量問題展開全麵調查,然後對相關責任人進行嚴肅處理。請大家相信政府,相信我們一定會認真負責地把這事處理好。在這裏,我先敬大家一杯酒,這杯酒,既表達我的歉意,也表達我的感謝,更表達我們嚴肅處理問題的態度和決心。請大家共同舉杯,我先幹為敬——”說著,華世達端起小酒杯,朝大家舉了舉,一仰脖子,將酒一飲而盡。
聽了華世達這番坦誠的表白,又見人家堂堂一縣之長客客氣氣地給自己敬酒,那些上訪農民就有些感動,一個個慌忙把小酒杯裏的酒幹了。至此,氣氛開始有所緩和了。
王主任又介紹道:“今天,包局長也來陪大家。包局長是從戊兆走出去的領導,在座的很多人應該都認得他……”
沒等王主任把話說完,飯桌上就嚷開了:“認得,認得!”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人還情緒激動地叫起來:“他是‘包青天’呢,我們怎麼不認得!”
包雲河立即站起身來,用手往下壓了壓,大廳裏頓時安靜了許多。包雲河一臉深情地說:“鄉親們,大家受累了!得知工程質量出了問題,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樣,很不好受,也非常氣憤。剛才華縣長已向大家作了承諾,馬上成立聯合調查組,抓緊展開調查。請大家給我們一點時間,相信我們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結果。大家說說看,我們這樣處理行不行?”
滿場卻默然。沒有人回應,更沒有人表示滿意。稍後,才有兩三個膽大些的農民低聲不滿地咕噥了幾句,有的說“你們總是官官相護,誰知你們這次會不會動真格”,有的說“隻怕又是緩兵之計,好把我們打發走,然後便沒了下文”,有的說“說的比唱的還好聽,當官的說話哪回算了數”。
包雲河聽在耳裏,暗暗著急,就一拍胸脯,高聲說道:“我包雲河做事的風格,大家應該是有所耳聞的。我這人向來都是雷厲風行、敢作敢為的。當年,‘蘭霸天’一夥在戊兆無惡不作,何等猖狂,我們準備向他們開刀時,他們竟然給我寄來一封信,信中裝著一顆帶血的子彈,警告我小心自己的狗頭,我才不怕恐嚇呢,不久就摘除了這顆‘毒瘤’……”
包雲河說到這裏,忽然聽見有人嗚嗚大哭起來,一看竟然是那個絡腮胡子。他哭得抽抽答答的,就像個孩子似的。
包雲河見狀立刻叫道:“二黑子,你狗日的哭什麼呢?”包雲河顯然認得絡腮胡子。
絡腮胡子見包雲河在關切地問自己,就哭得越發傷心了,淚水嘩嘩直流。一屋子的人都用一種怪怪的眼神望著他。
包雲河大步走了過去,來到絡腮胡子跟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說:“對不起,又勾起你傷心了。”包雲河轉身麵向大家,提高嗓門說:“二黑子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啊,他是想起了他那可憐的老婆,才忍不住傷心落淚的。在座的應該還記得,8年前,二黑子的老婆在縣城打工,被‘蘭霸天’盯上了,有天晚上‘蘭霸天’一夥把她擄去輪奸了,她老婆受不了這份羞辱,找了一瓶敵敵畏自尋了短見。二黑子悲痛欲絕,別著把菜刀去找‘蘭霸天’拚命,可他一個人哪是他們的對手,結果仇沒有報成,自己卻被打得遍體鱗傷,險些殘了一條腿。這以後,二黑子仍沒有放棄,他找縣上,跑市裏,四處鳴冤告狀,可他堅持不懈地告了兩年,‘蘭霸天’仍然逍遙法外。直到他碰到我,事情才有了轉機。他見到我時,我們正為找不到有效證據而苦惱。他提供了‘蘭霸天’等人作惡的重要物證,我們這才打開突破口,將‘蘭霸天’一夥捉拿歸案,為他一家人,也為所有的受害者伸了冤,報了仇!”
包雲河說完,大家似乎被鎮住了,大廳裏竟變得格外寧靜,隻聽得見絡腮胡子的啜泣聲。突然,絡腮胡子用衣袖抹了抹滿臉的淚水,激動地說道:“包局長是我們一家的大恩人哪。這幾年,我沒有哪一天不念叨他的。說句實話,當時我告了兩年的狀,已經告得心灰意冷。那時包局長還是包縣長,我去找他時,隨身帶著農藥瓶,準備一旦又上告無門,就喝幾口農藥死在縣政府大院裏,追隨我那苦命的老婆而去。不想這次我終於找對了人,包縣長耐心地聽我講完,緊緊握著我的手說,請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一定會幫你們一家伸張正義。我可以向你保證,決不讓你再來找我第二回。見他話說得這麼實在,這麼肯定,我頓時對他產生了信任,當即決定把老婆臨死前穿的衣物交給他,那衣服上沾有‘蘭霸天’等人的罪證。包縣長說話還真是算數,隻過去了5天,就聽廣播裏說‘蘭霸天’一夥被抓了,那天我喝了好多酒,跑到老婆的墳頭,笑一陣,又哭一陣……”絡腮胡子說到這裏,環視了一下滿座的鄉鄰,高聲說:“今天提起這件事,不過是想告訴大家,我們應該相信‘包青天’,相信他會為我們做主。當年,‘蘭霸天’有數起命案在身,那麼不可一世,都能被他一舉拿下,現在不過是處理幾個偷工減料的家夥,對他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
聽他這麼一說,滿座的人都交頭接耳,竊竊議論起來。包雲河趁機鼓動道:“鄉親們,剛才二黑子說得好,大家應該相信我們,相信我包雲河,相信華縣長,相信人民政府!相信我們一定能把這個問題處理好!這樣吧,王主任,請你給大家倒上酒,我和包縣長,還有我們市局的田局長,一起來敬大家!”
倒好酒後,包雲河、華世達和田曉堂都舉起杯來。包雲河說:“我們三人一起敬大家一杯,大家要是信得過我們,就請喝下這杯酒!”華世達也說:“請大家端杯,我們一起幹了!”
三人帶頭將酒一飲而盡,絡腮胡子二話沒說,緊跟著痛快地將酒喝了,其他上訪的農民相互觀望了一番,也一個接一個地接受了這杯敬酒。
酒喝下了,包雲河卻還有話要說。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冷峻起來,徐徐說道:“大家都喝下了這杯酒,說明還是能夠相信我們的。既然相信我們,就請大家聽我的招呼,吃過飯就回去,等候我們的處理結果。我在這裏還要提醒大家,今後有什麼意見和要求,要通過正常的途徑,妥當的方式來向上反映。就是到縣裏來上訪,也不要來這麼多人,來一兩個代表就夠了,有理不在人多,不在聲高嘛!更不能動不動就堵大門!嚴格地講,這也是一種違法行為,是可以抓人的!來這麼些人,還堵上政府大門,在這裏吵吵嚷嚷,成何體統!希望大家下不為例!”包雲河說到最後,已是聲色俱厲了。但話一說完,他的表情馬上又顯得隨和起來了。
吃完飯,二十多個喝得醉醺醺的上訪農民就陸陸續續散了。
在飯桌上,田曉堂幾乎沒說一句話,這種場合也用不著他說話。目睹包雲河借用自己當年在戊兆留下的良好政聲,迅速掌控了局麵,將這場上訪危機巧妙地化解下來,田曉堂心裏對包雲河充滿了由衷的欽佩。又想包雲河憑當年一番可圈可點的作為,竟被老百姓神化為“包青天”,讓受其恩惠的人至今念念不忘,能把官做到這個份上,也算是不枉此生了。田曉堂心裏忽然產生了一種神聖感,湧起一股要做一個好官的強烈衝動。他想,做一個一心為民的好官,幹一番實實在在的事業,讓一方群眾掛念在心,就像百年前的鄭良,就像昔日的包雲河,那該是多快慰,多舒心啊!不過,他馬上又覺得自己迂腐可笑了。事實上,哪個為官者當初不是一腔熱血、胸懷激烈啊,可麵對清清濁濁的世界,要將做一個好官的信念堅持到底,是相當不容易的。鄭良可算是位聖人了!
田曉堂又想,包雲河今天表態倒也硬邦,隻是真能辦到嗎?他還是當年那個包縣長嗎?
5、領導使勁袒護的人
回到市裏,田曉堂叫來鍾林,細說了“潔淨工程”出的問題。鍾林十分吃驚,又有些狐疑,說:“這種工程也沒太多技術含量,質量稍不合格,很快就會穿包。陳春方明明知道這一點,為什麼還要放任施工隊在質量上打折扣呢?再說,這項工程不僅包局長十分重視,就連唐市長也很關注,陳春方對其質量應該要求得更嚴,怎麼會搞成這個糟樣子呢?”
田曉堂說:“我也不太明白,陳春方為何要幹這種傻事。”
鍾林走後,田曉堂關上辦公室的門,低聲給薑珊打電話,薑珊還在為她那幾封告狀信發揮了威力而興奮,田曉堂嘲笑道:“你還偷著樂呢,隻怕馬上就要哭鼻子囉。”
薑珊一驚,問:“怎麼啦?莫非陳局長把責任都推給了我?”
田曉堂說:“上午還是當著你的麵,陳春方就有些推卸責任的意思了,難道你沒聽出來?華縣長和包局長目前尚不曉得內情,上午研究怎麼處理,華縣長還提出先停你和陳春方的職呢。我看你得馬上去找一下華縣長,將情況向他解釋清楚,尋求他的幫助。還有,趕快弄一個情況說明,好對付調查組的調查。”
薑珊大概是被他的話嚇著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好吧。包局長那裏,我要不要也去找一下?或是給他寄一份情況說明?”
田曉堂不假思索地說:“不用了。既不要找他,也不要給他寄什麼材料。你牢牢抓住華縣長就行了。”她去找包雲河叫屈,隻怕不但於事無補,還會惹出麻煩來呢。
薑珊說:“行,我聽你的。”
見她聲音低沉,田曉堂可以想見她此時那六神無主的樣子,便感覺有些心疼,就又寬慰道:“你也不用太緊張。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相信華縣長會幫你說話的。”
這天,省廳辦公室主任尤思蜀來到雲赭,中午田曉堂跟著包雲河去酒店陪他。
坐進包廂裏,尤思蜀先介紹了這次過來的意圖,是搞一個專項督辦。事情並不複雜,尤思蜀的神情就顯得格外輕鬆。他跟包雲河開玩笑道:“包局長,你由副職轉了正,職務、級別上了一個檔次,你的酒量隻怕也上了個檔次吧?”
這話就有點挑戰的味道了。包雲河笑道:“我的酒量再上檔次,也沒法跟尤主任你的海量相比啊。”
田曉堂也說:“尤主任素有酒壇不倒翁之稱,我們本想陪你喝個盡興,可惜心有而力不足啊!”
尤思蜀大笑:“你們雲赭的領導一個個怎麼都那麼謙虛。謙虛好啊,謙虛使人進步!”
包雲河卻又說:“今天你是貴客,我們要盡地主之誼,哪怕是癩蛤蟆墊床角——硬撐,也要舍命陪君子,一陪到底!”
包雲河話音未落,田曉堂就拿著酒瓶給尤思蜀斟了滿滿一大杯酒,然後又給包雲河和自己各斟了同樣的一滿杯。
包雲河站起身來,將酒杯伸過去跟尤思蜀碰了碰,說:“歡迎尤主任來雲赭指導工作,我先幹為敬!”說著一仰脖子,竟將一滿杯酒喝得一滴不剩。
尤思蜀忙站起來,舉著杯子叫道:“你們嘴上謙虛著,原來不過是想迷惑我啊。”說完也咕嚕咕嚕一飲而盡……
這場酒喝得還算酣暢淋漓,包雲河和田曉堂最後都已是醉意朦朧了。
飯局結束,已是下午上班時分,尤思蜀留在酒店休息,田曉堂和包雲河一道回到局裏。走上四樓,包雲河忽然揚起一張醬紫色的臉,對田曉堂說:“上我那邊去坐坐吧。”田曉堂微微一怔,跟著包雲河跨進了他的辦公室。
在沙發上坐下,包雲河忽然歎息一聲,說:“要不是陳春方把‘潔淨工程’搞砸了,這次尤主任過來,領他去戊兆看看該有多好。‘潔淨工程’後續項目資金,我們得馬上去找省廳爭取呢。尤主任可是在龍澤光廳長跟前說得上話的人。”
田曉堂說:“尤主任沒提出要去看項目現場吧?隻要他不主動提出來,一切都好辦。我們精心準備一份彙報材料,再搞一個圖片展,同樣也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包雲河微微點了點頭,似乎很讚同。然後他就張了張手臂,伸了伸腰,四肢舒展地仰躺在沙發上,整個人就顯出一些疲態來了。卻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這個陳春方,真不讓人省心哪。”
田曉堂不好接這個話茬,心頭卻有了一種預感:包雲河隻怕不是叫他過來閑坐的吧!
果不其然,包雲河又道:“調查組的初步結論已經出來了,主要問題是施工隊層層轉包,不講誠信偷工減料,作為管理方,縣局的那個小薑倒是沒有多大責任,因為她一直置身事外,這樣管理責任全都落在陳春方頭上了。要說陳春方對質量也沒少強調,可那些包工頭陽奉陰違,他也相當無奈。陳春方覺得自己好象很委屈,可出了這個問題,他的責任隻怕是推脫不掉的。”
聽了這話,田曉堂暗暗替薑珊鬆了口氣,心想,看來華世達已為她說了話。而包雲河這番看似隨意的言談,他已聽出些別樣的意味來了。包雲河好象在說陳春方責任不可推卸,其實呢,不過是說陳春方情有可原。
包雲河繼續說:“陳春方這狗日的闖了這個大禍,不處理隻怕是不行的。可是,處理他我還真是下不了手。曉堂你也不是外人,跟你說句實話,對陳春方我是存有私心的。嚴格地說,也不是什麼私心,隻是人之常情。二十多年來,陳春方一直是我的下級。看他栽跟頭,我心痛。要是他丟了帽子,我更心疼啊。”
包雲河把話說得這麼直露,田曉堂不免吃驚。包雲河言談間透出的濃濃的人情味,讓田曉堂覺得他一下子變得更加真實起來,而想到包雲河對陳春方的開脫,田曉堂心裏又怪不舒服。
包雲河也不管田曉堂做不做聲,往下說道:“要說我和陳春方的關係,還不僅僅是多年的上下級那麼簡單,陳春方曾有兩次幫過我的大忙,其中一次可以說是救了我一命。他這兩次幫我都是在我做鄉黨委書記那會兒,一次是鄉裏一家采石場出了事故,死了一個人,陳春方替我把責任都攬過去了,他受到記大過處分,我卻沒受多大影響,順利地當上了副縣長。還有一次是兩個村的農民為水庫放水問題發生械鬥,我和陳春方趕過去調解。在現場,一個情緒衝動的愣頭青突然拿著一把砍刀向我劈來,我還沒反應過來,站在一旁的陳春方眼疾手快,用力把我一推,自己則迎了上去,結果那一刀砍在他的右腿上,傷及主動脈,要不是往醫院送得及時,肯定是沒命了……”包雲河說到這裏,眼裏竟有淚光在閃爍,哽咽了片刻,又說:“我這人是很重感情的,正因為重感情,眼下才左右為難,心有不忍呀……”說完,包雲河微微闔上眼皮,似乎已疲乏不堪了。
田曉堂心裏掀起了波瀾。他沒想到,包雲河與陳春方關係竟然那麼不尋常,感情竟然那麼不一般。他更沒想到,平時不苟言笑的包雲河,竟然也有兒女情長的時刻;平時一貫強勢的包雲河,竟然也有柔弱的一麵。他心頭五味雜陳,暗想如果自己處在包雲河的位置,隻怕也是不好辦的。要真正做到秉公處理,談何容易喲!又想,今天包雲河算是對他敞開了心扉,看來包雲河已把他視作自己人了。包雲河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呢?難道隻是因為心中苦悶無處宣泄,才借著醉意,忍不住要對他傾訴一番?
包雲河假寐了一會兒,睜開眼,見田曉堂還悶坐著,就輕輕擺了擺手,虛弱地說:“你去吧,去吧。”
田曉堂輕輕退了出來,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坐在那裏是多麼局促,因為他幾乎沒怎麼說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田曉堂仔細回想了一遍,這才意識到,包雲河今天對他說這番話,隻怕是精心選擇了時機的。包雲河趁酒後對他說這些,以酒蓋臉,才好把那些不便說出口的話說出來。如果他田曉堂聽進去了,聽懂了,目的就達到了,算是沒有白說;如果他聽不進去,包雲河權當說的是醉話,過後可以不認賬的。這樣就進退自如了。這麼一想,包雲河的用意就再清楚不過。包雲河唱這出苦情計,是在暗示田曉堂要站穩立場,替他分憂,在從輕發落陳春方的問題上出一把力。
讓田曉堂更為意外的是,兩天後,陳春方竟然也跑來找他了。
在一家茶樓見麵後,陳春方也不繞圈子,稍事寒暄就一臉苦笑說:“工程質量出了問題,我當然罪責難逃。可是,我也有難言之隱啊。”
田曉堂不露聲色地笑笑,說:“你有什麼苦衷,不妨說說看。”
陳春方壓低聲音道:“你知道那個施工隊是誰打了招呼嗎?說出來你不相信,是唐生虎唐市長!”
田曉堂有些吃驚,問:“唐市長也插手了?這事包局長知道嗎?”
陳春方說:“當時,那個施工隊老板拿著唐生虎寫的條子直接來找我。我不敢不買賬,後來就通過招標程序,讓那個施工隊中了標。這事我一開始也沒跟包局長講,我想包局長應該是知道的,不跟他挑明反而更好些。我不聲不響地把這事辦妥了,包局長隻會認為我會辦事。”
田曉堂說:“就憑一張便條,你就相信了人家,這裏麵該不會有詐吧?”
陳春方笑了笑,說:“我開始也有些懷疑,但我把唐生虎留在政府公告上的簽名和便條上的簽名作了比較,發現筆跡是一致的,也就相信了。我想,那個老板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打著市長的旗號招搖撞騙吧?”
田曉堂沒有做聲,心頭的疑惑卻漸漸放大了。一般來說,大領導出麵打這樣的招呼,多是當麵提出或是電話裏交代,很少寫什麼條子的。寫條子就會落下把柄,領導才不會那麼弱智呢。這麼一想,陳春方被那個老板騙了還真有很大的可能性。現在有些人膽子奇大,而仿冒唐生虎的筆跡也不是什麼難事。說不定,陳春方早就清楚自己上當了,但他又哪敢聲張!他已拿夠了人家的好處,再說這事聲張出去是樁醜聞,對他有害無益。他隻能揣著明白裝糊塗。
陳春方又道:“不想那個老板竟瞞著我,將工程悄悄轉包給了四個包工頭。我曉得後去製止,可那個老板仗著和唐市長的關係,對我隻是敷衍應付。我沒轍,隻能默許這種轉包行為,要求那四個包工頭抓好質量。好在其中三個包工頭還算聽話,隻有一個包工頭不講規矩,暗中搗鬼,這才弄出麻煩來。”
田曉堂知道陳春方這些話虛虛實實,當不得真的。他心裏明白得很,層層轉包,層層盤剝,利潤空間被一再壓縮,最後隻有拚命偷工減料,降低成本,這才是導致質量問題的根本原因。不過,陳春方沒能把好質量關,有失責的一麵,同時隻怕也真有無奈的一麵。陳春方過去從不跟他提及這些內情,今天為何要倒豆子般地和盤托出呢?無非是想借此替自己開脫責任吧!
果然,陳春方接下來就說:“我現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了。我總不能對調查組說,施工隊是唐市長介紹來的,他們要胡來,我拿他們也沒辦法。”
田曉堂在心裏偷偷笑了。這個陳春方,竟把責任往施工隊身上推得一幹二淨,甚至還拿唐生虎作擋箭牌。而他自己,似乎蒙受了天大的委屈。這真是太可笑了!
田曉堂不好對陳春方說什麼,隻是言不由衷地勸慰了幾句,就找了個借口,從茶樓脫身出來。
回到家裏,田曉堂忽然想,陳春方說什麼唐生虎寫條子打招呼,該不是信口胡編的吧?因為,這裏麵的疑點太多了。又想,陳春方今天來找他,究竟是自己的主意呢,還是包雲河授了意?如果包雲河授了意,那麼今天陳春方找他訴苦,隻怕是那天包雲河酒後與他談心的一種延續和補充吧?
田曉堂意識到,隻怕又要麵對一次痛苦的抉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