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世達哀歎一聲道:“我反正已作好挨整的準備了。你倒不必太擔心,我看他不會衝你來的。”
下午,田曉堂從省城驅車回到局裏,華世達並不在辦公室,他上殯儀館籌備追悼會去了。
田曉堂從包雲河辦公室門口經過,見包雲河端坐在裏麵,隻得走進去打招呼。
包雲河似笑非笑道:“雲赭自建市以來,在堂堂市委大樓跳樓自殺的,鍾林還是第一人,他創造了一項雲赭紀錄啊!”
田曉堂暗暗皺了皺眉頭。他知道包雲河素來不喜歡鍾林,但鍾林已經不在人世,而且是為娜美寧而死的,包雲河對這樣一個死者如此冷嘲熱諷,就顯得太沒人味了。田曉堂不滿地說:“鍾林畢竟是為了讓娜美寧停產,才去自殺的。他是下了必死的決心的,不然在跳樓前就不會吞服大量安眠藥。”
包雲河不以為然:“說句不好聽的話,鍾林就是個傻逼嘛。為一個娜美寧,值得搭上自己的一條命嗎?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有抑鬱症呢。如果他是個正常人,哪會幹這個傻事!”
田曉堂一下子被激怒了,他不能容忍別人歪曲鍾林,說鍾林的不是,就很不客氣地反駁道:“我倒覺得,如今這世上乖人實在太多,唯獨像鍾林這種傻子又太少了,幾乎已經絕跡。我也不認為鍾林的自殺是因抑鬱症而起,我覺得他選擇自殺是源於內心深處的絕望。當然,抑鬱症尚未完全痊愈,也會對他產生一定影響,但這種影響並不占主導。與其說鍾林自殺是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不如說他是不堪忍受良心的折磨。”
包雲河怔怔地望著他,麵部肌肉有些僵硬。他沒想到田曉堂會這麼針鋒相對。過了片刻,才尷尬地笑道:“你是這麼看的啊。華局長的想法跟你倒是很一致,所以他要大張旗鼓地為鍾林開個追悼會。我知道唐書記對追悼會是極力反對的,華局長很有些不識時務啊。從人道、感情的角度,追悼會當然有必要開,隻是現在處於非常時期,開追悼會就有些不合時宜了。眼下得想方設法平息娜美寧事態,讓媒體平靜下來,可追悼會一開,媒體又會借這事大聲聒噪。你說這豈不是把屎又挑起來臭嗎?”
包雲河不支持華世達開追悼會,又把話說得這麼不中聽,田曉堂感到很惱火,卻隻能強忍著。他不想跟包雲河發生正麵衝突。他又頗為不解。對唐生虎不同意娜美寧停產整頓,包雲河本來是強烈反對的。所以對鍾林跳樓自殺,包雲河至少應該表示同情。對開追悼會,也不應該這麼鮮明地表示反對。可看包雲河今天這個態度,似乎已倒向了唐生虎那一邊。這是怎麼回事呢?因為唐生虎那位年輕夫人的緣故,包雲河一度和唐生虎關係相當密切,可自從主樓工程沒有交給唐生虎暗示過的天成公司老板樸天成,包雲河在唐生虎那兒便失了寵。後來包雲河想上一個台階當副市長,不惜挖空心思劍走偏鋒,哪想弄巧成拙,他接二連三出事,直至被迫停職審查。這期間,唐生虎也沒有講點兒老感情,將落難的包雲河拉上一把。還是包雲河憑著自己在省裏的過硬關係,費盡周折,總算才化險為夷,好歹弄了頂局黨組書記的帽子。如今,包雲河做局黨組書記也有些年頭了,卻一直未見唐生虎與他有冰釋前嫌的跡象。這會兒,包雲河居然一反常態地幫唐生虎說起話來,田曉堂難免會感到不可思議。
從包雲河那兒出來,田曉堂約上薑珊,一起前往殯儀館。
在車上,他邊開車邊問薑珊:“鍾林在出事前幾天,找過你沒有?”
薑珊說:“找過。前天他到我辦公室找過我。當時他也找了華局長。”
田曉堂追問道:“你跟他說了些什麼?”
薑珊說:“也沒說幾句話。那天他氣衝衝地跑來,說要去市委找唐書記請命。我本來就對唐書記的做法很不感冒,那會兒頭腦也不冷靜,就說你去找找也行,說不定他會被你說服的。”
田曉堂皺起了眉頭,一臉嚴肅地說:“如果專案組找你做調查,你千萬不要講這些實話,就說你勸過也阻攔過鍾林。”
薑珊不解地問:“我有必要撒這個謊嗎?我跟他講的那兩句話雖說不夠慎重,可也沒犯什麼原則性的錯誤啊。”
田曉堂說:“有沒有犯原則性錯誤,不是你說了算的。領導認為你這就是原則性錯誤,你也無可辯駁。所以,我覺得還是謹慎一些好。小心行得萬年船啊!”
薑珊嫣然笑道:“謝謝師兄關心。不過我仍然覺得,沒必要這麼謹小慎微。”
田曉堂心想薑珊到底不夠成熟,對即將到來的嚴峻局麵認識不足。他進一步提醒道:“你聽我的。我感覺唐書記可能會有大動作,你沒必要往他槍口上撞!”
薑珊愣了一會兒,才輕聲道:“好吧,我聽你的。”
到了殯儀館,走進靈堂,田曉堂看見鍾林愛人,忙走過去,想跟她打聲招呼,安慰幾句,不想鍾林愛人一見是他,竟立馬扭過頭去。田曉堂僵在那裏,一時好不尷尬。薑珊在他身後輕聲說:“她這兩天對局裏的領導都是這種態度,你不要介意!”
田曉堂暗自歎了一口氣。他來到鍾林的靈前,凝視著遺像上鍾林那張正氣逼人的臉,感覺心口像被什麼東西撕扯著,有種說不出的痛。他默默地點了三柱香,插在靈前,然後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在靈堂隔壁的房間裏,華世達帶著裴自主,正在跟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商量明天追悼會的一些細節。這些具體事情完全可以交給裴自主去辦,華世達卻非要親力親為,可見他對追悼會是多麼重視。
離開殯儀館時,華世達徑直上了田曉堂的車。薑珊猜測華世達隻怕是有話要跟田曉堂單獨說說,就知趣地和裴自主上了另外一輛車。
途中,田曉堂問華世達:“開追悼會的事,您托人勸過唐書記沒有?”
華世達說:“沒有。我知道他根本不會聽勸的。”
田曉堂愣了愣,又說:“今天隻怕是唐書記最難受的一天吧。省都市報的做法,有種趕盡殺絕的火藥味呀。唉,唐書記真不該一時衝動,把記者關起來。”
華世達說:“那個記者不是唐書記關的。”
田曉堂側過頭,驚訝地問:“不是他關的?”
華世達說:“我也才聽說,省都市報的記者是韓玄德副市長指示公安部門扣押的。當時,韓市長受唐書記的安排,跟那個記者談判,答應給他10萬‘封口費’,可那個記者不為重金所動,堅持要深入挖掘真相。韓市長很生氣,暗示公安部門給那個記者一點顏色看看。後來,他就被關了5個多小時。”
田曉堂說:“是這樣啊。韓市長這下可把唐書記害得不輕哪。韓市長一貫辦事挺老練的,這一次怎麼這樣不理智呢!”
華世達說:“我聽說,那個記者原來是專門搞新聞敲詐的,曾來雲赭敲詐過幾次,韓市長滿以為這次也能用金錢將他收買,就在唐書記麵前拍了胸脯,說一天之內就能把記者搞定。可那個記者這回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怎麼威逼利誘都無濟於事。韓市長萬般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不想省都市報的領導聞訊勃然大怒,迅速作出強硬反應,這下就把事情搞砸了。據說唐書記氣得七竅生煙,把韓市長狠狠地尅了一頓。”
田曉堂說:“這件事唐書記如果不處理好,他的仕途隻怕就走到頭了。那個記者叫張矢,在搞創衛迎檢時,我曾跟他打過交道。真沒想到,一個敲詐老手還能搖身一變,變成一位正人君子!”
華世達也十分感慨:“人大概是世上最善變的動物了。隻不過,陷入歧途易,金盆洗手難。這個張記者,不簡單哪!”
4、唐書記的懷疑
回到局裏,田曉堂想主動約張子亮見一麵。昨天晚上張子亮匆匆打個電話來,卻什麼也沒講,隻是問他什麼時候回雲赭,說等他回來再聯係,搞得他一頭霧水,滿肚子疑問。他覺得很有必要在跟專案組見麵之前,先把張子亮那邊的情況摸清楚。
田曉堂打通張子亮的電話時,還擔心他沒時間出來,不想張子亮答應得十分爽快:“行啊,田秘書長,晚上我們一起吃個飯!”
5點半鍾,兩人來到約定的酒樓,邊吃邊談。
田曉堂說:“我還怕你沒空出來呢。”
張子亮說:“唐書記中午就去了省裏,這樣我才有了一點自由,不然還真是脫不開身。”
“哦,唐書記去了省裏啊。”田曉堂看出張子亮有點悶悶不樂。他想唐生虎忙於跑省裏,隻怕是去找關係想辦法擺平省都市報吧。如果省都市報繼續這麼不罷不休地跟蹤追擊,那唐生虎是會倒大黴的。田曉堂笑道:“唐書記怎麼沒帶你去?”
張子亮笑了笑,說:“我看他是去找人打通關節,帶著我不太方便。”
田曉堂微微點了點頭,問道:“你昨天打電話找我,大概是有事吧?”
張子亮說:“怎麼說呢,要說沒事就沒事,我是庸人自擾,要說有事也有事,我這算是未雨綢繆。”
田曉堂看著張子亮說:“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你就別賣關子了。”
張子亮淡然一笑道:“您別急,聽我慢慢說。這兩天雲赭接二連三出事,一再被省都市報曝光,唐書記很受打擊,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人也變得有些神經質了。鍾林自殺後,他不相信鍾林會主動服藥,懷疑是別人給他買的藥,逼他吃下去的。可昨天專案組已查明,鍾林是獨自一人在一家小診所花高價買的整瓶安眠藥。不過,那家小診所離華局長住的小區不遠,就在小區旁的巷子裏。唐書記由此又懷疑,鍾林買藥還是受了華局長的誘導和慫恿。如果不是在小區門口跟華局長聊上幾句,他也許就不會動買安眠藥的念頭。而省都市報接連兩天毫無善意的曝光,讓唐書記的疑心更重了。他開始把一些事情相互串聯起來,並產生了更大的懷疑。他認為,無論是抓那個跟他有牽連的房地產商,還是唆使鍾林去市委找他上訪並服藥跳樓,無論是向新聞媒體提供娜美寧的線索,還是省都市報不依不饒地連續報道,其實都是衝著他來的,目的無非是想借這些事置他於死地。他相信,在雲赭不隻是某個人,而是有一夥人,想把他扳倒整垮,讓他死得很難看。有了這種想法,唐書記越發風聲鶴唳起來,他不再隻是懷疑華局長一個人,很多人都上了他的黑名單,其中就包括您,還有戊兆的李廷風、淡漢同兩位縣長,甚至還有你們局裏的包書記。”
田曉堂大驚,忙問:“他懷疑我?還懷疑李縣長、淡縣長和包書記?他有什麼依據嗎?”
張子亮這時卻吞吞吐吐起來,不肯再往下說了,隻是說:“我今天是不是話太多了?”
田曉堂頓時意識到,張子亮這是故意吊他的胃口,目的是為了讓他充分認識其通風報信的價值,好領這份大人情。按說張子亮是沒有理由向他透露這些的。張子亮不會不清楚,他去做唐生虎的“近臣”,同時也做張子亮頂頭上司的可能性已經很小了,張子亮沒必要再巴結他。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冒著巨大的風險告訴他這些秘密呢?隻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張子亮這人頗有遠見,想通過幫他,讓他欠其一個大人情,為自己積攢一份人脈,以備後用。田曉堂便用一種懇切的語氣說:“把你所知道的,都說給我聽聽吧……我很感謝你,子亮。你這是真心把我當大哥、當朋友,是真正關心愛護我!”
見效果已經出來了,張子亮還不忘添上一把柴:“我不是一個口風不嚴的人,今天破一回例,實在都是為了您。我可以向您竹筒倒豆子,但您千萬不要泄露出去,不然我就要遭殃了!”
田曉堂忙說:“你放一百個心吧,我知道利害關係,絕不會害你的。”
張子亮這才往下說道:“按說,唐書記最不應該懷疑您。他一直還等著您過去做跟他的副秘書長呢。他現在懷疑起您來,一方麵是他的疑心已經變得很重,敢於懷疑一切,寧可錯殺三千,也生怕漏網一人。另一方麵,他還有幾點牽強的依據。他覺得您和華局長關係不錯,即使您不主動參與,華局長也會強拉您入夥,同時他也知道您一直十分關心鍾林,在鍾林出事前與鍾林電話往來不少,盡管通過技術手段沒從電話內容中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但這不能說明您就沒有影響和誘導鍾林。而且,在鍾林出事前一天深夜,您還說有重要的事情找鍾林,至今唐書記還不清楚這個‘重要事情’是指什麼,他覺得這裏麵值得深究,對您的懷疑便一下子升級了。”
至此,田曉堂已是目瞪口呆。他以為唐生虎不會懷疑到他頭上,沒想到唐生虎已經把他盯牢了。他想,如果對那個“重要事情”不能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那他跳進黃河隻怕也洗不清了。他暗暗感到焦躁不安,卻故作輕鬆地笑道:“你講的這些,就像鑽進唐書記心裏去了,難道你親耳聽他這麼講過?”
張子亮咧嘴一笑說:“他哪會講這麼多啊。我是根據他無意中流露的一些隻言片語,揣摩出來的。”
田曉堂說:“你的揣摩有那麼準?”
張子亮一臉自信地說:“錯不了。跟唐書記幹了這幾年,我早已成了他肚子裏的蛔蟲,他的心思我幾乎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如果不能修煉到這種境界,我這幾年秘書可就白幹了!”
田曉堂不免有些感慨,當秘書確實是門大學問,其中最重要的學問就是要善於琢磨上級,而當領導則既要琢磨上級,又要琢磨下級,所以當秘書可算是當領導的實習階段。難怪小秘書當得好的人,最後都當上了大領導。
張子亮繼續剛才的話題:“他懷疑李縣長、淡縣長,最主要的原因,是查到那個向省都市報報料的手機號碼,是在戊兆賣出去的。不過那個號碼是神州行,沒有身份證登記,根本查不出是誰的。當時報料者是用手機短信向省都市報報的料。從短信的文字功底和用語習慣看,報料者應該是位幹部,不像是普通老百姓。唐書記把懷疑的範圍縮小到戊兆的領導幹部中,覺得最值得懷疑的就是李、淡二人。他倆曾為關停娜美寧專程去找過他,他沒見,躲開了。”
田曉堂心想,唐書記如果隻是懷疑李廷風和淡漢同用手機短信報過料,倒還有幾分可信。他又覺得,在李廷風、淡漢同兩人中,淡漢同幹這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淡漢同曾打算不顧唐生虎和庹毅的反對,強行將娜美寧關停,李廷風卻覺得不妥。顯然,李廷風遇事要比淡漢同更為理智和冷靜,再說他畢竟是一縣之長,顧慮自然會多一些。
張子亮頓了頓,又道:“還有包書記,對他我有點兒拿不準。我感覺唐書記剛開始也是懷疑他的,可昨天晚上,唐書記又讓我通知他去市委,兩人見了一麵,談了半個多小時,也不知談了些什麼。這就有些反常了。您大概也知道,包書記在近兩年內,被唐書記打入了冷宮,一直未能翻身,從沒受到過唐書記的接見。”
田曉堂表麵上不露聲色,內心裏卻大為驚詫。在這非常時期,唐生虎一反常態地約見冷落許久的包雲河,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張子亮接著說:“唐書記現在真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如果他認定您是華局長的死黨,那後果很可怕。您和華局長原本就不一樣。唐書記一直比較信任您,要是他確信您在背後做了一些不利於他的小動作,就會覺得您背叛了他,是個忘恩負義之人……對不起,我說得太直白了。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他所信任的人對他的背叛。為此,他可能會因愛生恨,對您下狠手,甚至不比對華局長的處罰輕。麵對這種危急的形勢,我看您不能坐以待斃,要抓緊時間,想盡辦法來撇清自己。”
田曉堂看著張子亮,憂心忡忡地問:“怎麼撇清?向他當麵解釋?他會相信我的話嗎?”
張子亮說:“不管他信不信,您都得去對他講。這首先是一個態度問題,講了肯定比不講要好。”
田曉堂想了想,說:“好吧,等唐書記一回來,你就告訴我一聲,我去找他。”
張子亮說:“您想對鍾林說的那個什麼‘重要事情’,一定要向唐書記解釋得合情合理,無懈可擊,這樣才會打消他的疑慮。千萬別越描越黑呀!”
田曉堂說:“謝謝你的提醒,我會小心的。”
回到家裏,田曉堂枯坐半夜,苦苦琢磨著,該如何向唐書記解釋那個“重要事情”。他想,完全實話實說顯然不妥,他還不想暴露跟省委副書記龍澤光的特殊關係。那麼,是不是幹脆現編一套謊言呢?他又覺得,完全說謊反而容易出現漏洞,風險很大,一不小心就會被精明的唐生虎識破。一旦識破,唐生虎立馬就會將他打入另冊。實話不能講,謊言又不敢說,那到底該怎麼辦?田曉堂撓破了頭皮,也沒想出個萬全之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