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3 / 3)

紉蘭是個寧肯負超載的重荷,也絕不叫苦的賢淑、寡言的婦女。這頓起身餃子對她而言,將意味著長別懂事不久、知道什麼是夫妻之情的丈夫;同時,還意味著自己一人支撐李家的門麵,侍候很快就會謝世的老祖父……昨天夜裏,萬籟俱寂,她伴著香年而臥,聽著那極為熟悉的均勻的奸聲,暗自哭濕了被頭。雞一叫,她又輕輕地穿好衣服走出屋,獨自一人在廚房裏收拾送行的酒飯。吃過起身餃子以後,誓年該上路了,紉蘭她又背著精心收拾好的紅布包袱―包著她用感情和著淚水縫製的千針萬線,為曾年送行。此時此景,她不知該說些什麼,無聲地和譽年相伴走在曠野的大道上。省年多次示意她就此止步,她都沒有說什麼話語,隻是眼含淚水、強做笑臉地搖了搖頭,繼續陪著奢年無聲地向前走去……

黃瓜口到了,一葉帆船停靠在灤河岸邊的葦叢中,年老的舶公站在船頭,悠然四顧,似在尋覓搭船北去的乘客。省年站在長堤旁邊的柳樹下,從紉蘭的手中接過那個紅包袱,極力控製著情潮的奔湧,深情地說:

“紉蘭!我走了,家裏的事……”

“說這些幹嗎!”紉蘭的語調是淒楚、悲涼的,她急忙低下頭,恨不得把臉龐藏到自己的懷中,莫讓離去的香年看到她一絲一毫的真情。接著她又感情地說:“什麼也別說了,你隻管放心地去吧!家裏的事,我都會料理好的……”

誓年望著垂首不語的紉蘭,第一次感到妻子品格的高潔、偉大。尤其是當他想到紉蘭像愛護弟弟似地伴他度過了六個春秋,而今又要孤零零地侍候年邁的爺爺過日子時,他那歉意之心、感激之心、恩愛之心……共同化做了淚水,衝開心頭的閘門,湧出了淚泉,又無聲地落在了灤河的長堤上。他不知是何時走下的堤岸,跳上了小船;他更不知道舶公何時槳點岸邊,小船箭出弦似地駛向河道中心,順風逆水北去……他隻想看見長堤上那藏之胸前的頭快些昂起,讓他再望望那張淚跡斑斑的臉龐……

紉蘭終於抬起了頭,目送小船逆行遠去,看見譽年站在船頭向她頻頻揮手。頃許,感情的淚花完全擋住了她的視野,陣陣的溜河風吹亂了她的發髻……不知何因,她突然想起了家鄉的婦女,在送親人闖關東時唱的一首民歌,她禁不住地小聲哼唱起來:

秋風陣陣吹,

流水嘩嘩響;

小船逆行去,

熱淚往下淌;

願親人,把心放,

早早順風回家鄉……

譽年離家之後,年輕的紉蘭支撐著家庭,天天起五更、睡半夜,辛勤操勞持家。可是,爺爺的身體越來越弱了,終於在兩年後的一個下午,病情發展到了彌留之際。紉蘭守在炕邊,看著昏倒在炕上人事不省的爺爺,失卻了主心骨,隻是小聲地吸泣著。站在一邊的二嬸,急忙俯下身,在李如珍老人的右腕上尋找著虛緩的脈跳。有頃,她抬起頭,焦急地說:

“紉蘭!先別哭,快去把你樹義叔請來。”

“那……三姑呢?”

“她離得太遠,人不行T再去叫她J不然的話,她來了橫豎不講理的一折騰,大爺氣得連憨頭的麵也見不上了衛”

紉蘭擦了擦滿麵的淚跡,轉身慌忙走出屋去,恰好碰見惶然趕來的樹義,未等紉蘭啟口,樹義關切地問:

“大叔的病好些了嗎?”

“不行了!爺爺的眼神……都、都開始跑光了……”紉蘭邊說淚水邊又湧出了眼眶。

樹義急忙跟著紉蘭走進正屋,趕到炕頭旁邊,聽見李如珍老人在微弱地叫著“香年……憨頭……”頃許,他漸漸地蘇醒過來,微微地睜開雙眼,進入了謝世前的所謂回光返照的階段。他聲音顫抖地說:

“紉蘭,快!快把上個月……譽年郵來的相片……拿過來,讓我……再看看一

紉蘭硬噎地“嗯”了一聲,回身從牆上取下一個像框,放在爺爺的麵前。李如珍老人看著那張頭戴學生帽,身著學生裝的半身相片,滿意地點了點頭,麵帶微笑地說:

“我,我放心啦……他、他……”

“他就要回來了!爺爺,您就安心地養病吧。”

紉蘭好心地說完以後,李如珍老人突然又生起氣來,哆嗦著說:

“什麼?你……你寫信告訴他、他了……”

二嬸真怕李如珍老人氣得一口氣上不來,就此謝世而去,忙熱心地解勸:

“大爺!別生氣,紉蘭這孩子也是一片好心啊,再說……”

“信是我寫的,不怪紉蘭。”樹義忙解釋說。

李如珍老人終於在紉蘭細心照顧下安然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