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迎來郭沫若百年誕辰之際,朝柱懷著對郭老的崇敬,走訪了漢英。朝柱希望通過對漢英的走訪,對郭老、特別是晚年的郭老有進一步的了解和認識。
聽過朝柱的來意,漢英笑著說:“了解郭老,單從學術角度來看,就很不簡單;至於談到晚年的郭老,必須牽涉到特殊的政治背景。我是搞自然科學的,學識和能力都很有限。對社會科學更是外行,恐怕很難滿足你的要求。”
朝柱堅持說:“對於郭老的晚年,大家有不少疑問和不同看法。希望你能談談你所了解的郭老,特別是郭老的晚年。作為郭老和立群夫人的長子,大家對此是有所期望的。”
漢英難以推脫。他說:“好吧。可以談談我所接觸到的一些事情,以供朋友們參考。至於種種疑問和不同看法是難免的,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點。其實,許多間題不宜現在來做結論,不妨留給後人。”
朝柱和漢英的對話就這樣開始了。
朝柱:郭老是中國現代史上一位光彩照人,才華橫溢的人物。他的《女神》,他早年對中國古代史和古文字的研究,他的史劇《屈原》、《虎符》等都是劃時代的,他的政論如討蔣檄文《請看今日之蔣介石》,他的史論如《甲申三百年祭》都是振聾發玻的驚世之作,但是,新中國成立以後,郭老的銳氣卻不及當年了。
漢英:新中國的成立,對郭老來說,應該是中華民族的新生。作為一個革命者,他自然要發自內心地漚歌人民革命的勝利,滿腔熱誠地讚頌人民共和國的誕生和成長。
朝柱:是的。瀏覽一下建國後的文藝作品,從茅盾的評論到柳青的小說,從老舍的戲劇到郭小川的詩歌,幾乎都洋溢著對新中國的讚美。我相信他們和郭老一樣是真誠的。
漢英:這種現象是那個特定曆史時期的反映。不過,比起建國初期的文學創作,郭老的史學成就更為突出。五十年代初,他出版了《奴隸製時代》。稍後,他又完成了《管子集校》這部巨著。
作為史學家,郭老十分清楚在新中國的軀體上,不可避免地會存在舊中國遺留下來的種種腐朽渣滓和固疾。要清除渣滓,根治固疾卻是非常不容易。然而,新中國成立以後,他的政治地位變了,成了“國家領導人”之一。作為一名身居高位的執政黨的成員,他的言行不得不受到製約。
朝柱:或許這就是中國傳統上所謂的“官身不由己”吧。
漢英:對此,郭老是比較清醒的。他不止一次說過:“不要把那些應景或酬酥之作收入我的文集。”郭老十分欣賞戰國時代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的局麵。五十年代初他就提出:“凡是自由討論的風氣旺盛的時代,學術的發展是蓬蓬勃勃的;反之便看不到學術的進步。”他期待著這樣一個時代的再現。早在《甲申三百年祭》中,他就流露出對新中國的憧憬,他特別讚賞李自成“能納人”,“采取民主式的合議製”。
那麼。事實怎麼樣呢?我來講兩件事情。
那是五十年代初,我還是初中生的時候。一次我參加天安門的“五一”慶祝活動,無意中發覺《東方紅》和《國際歌》的主題極不諧調。《東方紅》把毛澤東比喻為太陽,稱毛澤東是人民的大救星;《國際歌》卻有力地聲稱,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沒有神仙和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回家以後,我直截了當地把我的“發現”告訴父親。不料,父親對我的“發現”似乎早有思考,回答說:“《東方紅》是一首民歌,體現著億萬農民對領袖的樸素感情;《國際歌》是工人階級的戰歌,是巴黎公社的悲歌,代表著全世界無產階級的要求,它的提法是科學的。”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不過,時代造就著時代的需要。現在的中國,九成是農民,農民唱出了《東方紅》,農民也需要《東方紅》。這是中國的現實。”
當時,我尚不能完全理解父親講法的含意。事後回想起來,父親的講話道出了他對新中國成立以來一些基本間題的思索和分析。
另一個故事是我在清華大學讀書的時候。當時趕上了那個超英趕美的所謂大躍進的年月。我恰恰開始上專業基礎課,又是足球校隊隊員。上午上“躍進”課,下午賽“躍進”球,晚上還得響應號召大煉“躍進”鋼。一個周末的晚上,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專門把小“炒爐”炒出來的一塊“蜂窩鋼”帶回家請父親看。父親用手托著“鋼”塊看了一會兒,神態嚴肅地反問了一句“這也叫鋼?”旋即感慨地搖搖頭說:“狂熱呀,狂熱。憑這種狂熱怎麼能建成社會主義?”
在大興這種狂熱地“全民煉鋼”熱潮的同時,在周總理和陳毅、聶榮臻副總理等的支持下,成立了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郭老出任校長。他語重心長地號召科技大學的全體師生要紮紮實實地學好基礎課,努力攀登現代科學技術的高峰。今天,如果我們把反問“這也叫鋼”的郭老,把擔任科大校長,鼓勵師生勇攀科技高峰的郭老和曾經以誇張、浪漫的詩句歌頌“大躍進”的郭老聯係起來,你會怎麼看呢?
朝柱:這的確帶有時代性的悲劇色彩。郭老一貫以敢於向權威挑戰、敢於開拓新的科學領域而享譽中外。但是在他的晚年,卻沒有看到他公開撰文批駁某些悖逆科學的論調。不知郭老對這些論調是否表示過世人所不知的觀點。
漢英:我還是再講幾個小故事。
大家知道,“文革”之前,哲學戰線上發生過一場“合二為一”和“一分為二”的論戰。
一次,我陪父親在院子裏散步,說起這場論戰。父親當然知道其政治背景和實質。他對此是有自己的見解的。父親對我說:“對立統一的規律是辯證法的核心說是對的。說到事物是一分為二,還是合二為一,卻不能那樣絕對,不能把這二者斷然對立起來。主席的‘兩點論’,不就是要看到事物的兩個方麵嗎?如果一定說合二為一是錯誤的,那麼如果沒有精子和卵子的結合,怎麼會有你毛澤東?”
父親語重心長地囑咐我:“這根本不是什麼‘學術討論’。你們年輕、單純,經常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你們會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