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瑞雪與妖異
盡管後來還有袁世凱的洪憲帝製和張勳複辟,以及偽滿洲國的小朝廷兒皇帝和夢想黃袍加身的無數愚氓等鬧劇,在中國的曆史上,1911年辛亥,應該說是皇權帝製的最後一年。隻是親曆者無法預知,即將來臨的新的一年,不是年複一年的新歲,也不是父子世襲的新皇,甚至不是五德循環的新朝,而是一個結束兩千年皇權、永遠告別帝製、開啟共和時代的曆史新紀元。[1]這樣以千年為單位的辭舊迎新,在人類曆史上的確可謂千載難逢。
辛亥年新正,長江以北的廣大區域普降大雪。看著漫天雪花飛舞,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心緒各異的人們,所感受的意境完全不同,日記所記,清晰地反映出各自心情的別樣。這些差別,除了顯出當時各人境遇的不同,也或多或少地預示了他們麵對即將到來的政治風暴和共和時代,應變及表現的千差萬別。
在天子腳下的京師,連續下了幾天的大雪直到元旦夜晚才停止。這一天仍丁母憂的前軍機處章京、憲政編查館科員許寶蘅(1875-1961年,字季湘,號巢雲,浙江杭州人)在日記中記道:“十時起,雪更劇,競夕未已,屋瓦厚積尺許矣。”[2]京師圖書館監督繆荃孫(1844—1919年,字炎之,又字筱珊,晚號藝風老人,江蘇江陰人。光緒二年進士)記:“大雪一尺五寸,三十年來所未見。”[3]民政部左參議汪榮寶(1878—1933年,字袞父,號太玄,江蘇吳縣人)則記為:“午前十一時起,大雪彌漫,平地積尺許。”[4]雖然沒有多少年不遇的說法,還是有些不同尋常的異樣。
與許、繆、汪三人的單純紀實略有不同,望著雪景,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那桐(1856—1925年,字琴軒,葉赫那拉氏,內務府滿洲鑲黃旗人,晚清“旗下三才子”之一。光緒十一年舉人)的心情似乎不錯:“自夜間落雪至申刻止,祥霙盈尺,豫兆豐年。”[5]從後來的情形看,其樂觀情緒大概並非來自大清王朝有何喜訊,而是他本人隨遇而安的達觀心態。與那桐同在軍機,後來又一起入皇族內閣為協理大臣的徐世昌(1855—1939年,字卜五,號菊人,又號弢齋、東海、濤齋、水竹邨人,祖籍浙江鄞縣,落籍直隸天津,生於河南衛輝。光緒十二年進士),當日的活動依次為:“未明起,大雪。敬神。入直,到甚早,秉燭獨坐軍機處,作詩一首。辰正後,隨慶邸同僚四人在西右門內見攝政王,巳初召見。巳初一刻散,同琴軒到攝政王府暨慶邸各處拜年。午初刻後回寓,祖宗堂前行禮拜年,合家拜年。午後小憩,恭閱實錄。晚祀祖。”[6]除了見的人有所不同以外,這樣的程式大概是徐世昌當年每日活動和記述的縮影。
任學部行走、資政院議員的胡駿(1865-?,原名紹棠,字葆森,一作葆生,號補齋,四川廣安人,光緒二十九年進士,留學日本法政大學),辛亥新正仍在京師,“大雪積厚可尺許。晨起彌望,頓覺世界放大光明,亦奇觀也。”[7]而早已辭官閑居的王振聲(1842—1922年,字劭農,一作少農,號燦柯山樵,又號黃山遁叟,晚號心清老人,順天通州人。1873年同治癸酉進士,授工部主事,曆任工部郎中、禦史、給事中,光緒三十一年補授安徽徽州知府。後改授道員,辭官歸裏),也目睹了這場大雪從臘月廿九一直下到辛亥元旦,心無掛礙,惜墨如金的他,在越來越簡略的日記中特意記下這場大雪“厚尺許”,以示非同尋常。[8]
客寓北京的湖南布政使鄭孝胥(1860-1938年,字蘇戡,一字太夷,號海藏,福建閩侯人,光緒八年舉人),大雪中與居停主人“擁被共談,甚歡。”除夕夜(臘月二十九),他寫了一條紅紙:“宣統三年,民強國振,道達詩昌。”這不僅是他的願望,也隱隱流露其抱負。鄭孝胥主張立憲,並積極鼓動各省督撫聯銜電催,不少相關電稿即出自他的手筆。歲末回顧,他接著寫道:“今年蹤跡頗極縱橫,內閣、國會已有萌芽,錦路、壺埠勢不可止。觸山之恨難償,逐日之力將盡,其所營者僅止於此,籲,可哀矣,吾其為共工、誇父也歟?”[9]這番話絕非心力交瘁的慨歎,好不容易獲得實缺的他,與友人相談甚歡,不僅是重逢的喜悅,還滿懷著對時勢及個人作為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