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彩梅心直口快,性格潑辣,以往經常和黃彩葉、肥婆議論肖英的怪話。覃七哥知道後,在家裏總是訓訴她一番。說人家一個黃花閨女,看在家才和阿杏兩個孩子的份上,出於熱心腸主動幫助楊厚實照料孩子和家務活兒,為什麼你偏偏和人家妹仔過不去,人心都是肉做的,將心比心。如果你我都不在世了,肖英她幫助照料我們的孩子,偏偏又碰上一個潑婦當眾辱罵她,出她的醜,你心裏又該怎麼想呢!
丈夫的話句句是理兒,猶如一石頭,不輕不重地叩擊著她的心扉。隨著時間的轉移,李彩梅感到一陣陣疚愧。尤其是近段時間當她看到自己女兒經常和楊家才在一起玩耍或者幹家活的時候,心中的疚愧越來越濃重。上個月末,覃七哥把他的內心盤思了多日的想法和她提出來後,她感到胸中那顆不安靜的心一陣狂奔亂跳,又是驚喜又是憂慮,然而憂慮的份量卻大大壓倒了驚喜。
從內心說,李彩梅是很喜歡楊家才這個後生仔的。他身板結實,健壯如牛,是幹活的好把式。當然,她更喜歡他憨實的性格,女兒小芹若是能夠嫁他,今後一定會過上好日子。
可是,喜歡歸喜歡,一想起肖英,她卻憂慮重重。她曾經那樣沒臉沒麵的對她流長飛短,誰知道她記不記恨自己。雖然家才不是肖英的親生骨肉,可是她和那兩個孩子的感情不是血肉之軀所能比的。常言說,血濃於水,情濃於血。養育之恩比生育之恩還要親密千百倍。肖英隻要說半句不同意,那麼,小芹與家才的事就算吹了。
自從丈夫跟她說起那件事後,疚愧的情感如一塊石頭不停地撞擊著李彩梅的心頭,她好想找肖英敘說,承認自己以前的不是,然而,她又拉不下那張臉皮。因此,有時候在碼頭或者是街上、半路上與肖英相遇的時候,她隻好尷尬地笑一下,那張笑臉好像比哭臉還難看。
今晚,鎮上的女人們不約而同地來到榕樹腳下,等候在山裏挖煤的男人回來。唉,十天半月,她們才有機會和自己的男人睡一覺,熬了兩個星期的欲望誰不渴望在今夜裏讓它轟然地釋放出來,否則渾身難受得很。
平時,男人們每天從井下上來,累得骨頭都快散架了,根本沒力氣從老遠的山路跑回來和老婆睡覺。
幾個月前,附近村一個牛高馬大的漢子,他新婚燕爾,自以為精力旺盛,每天下井回來,不顧路途遙遠,又跑回家抱住新娘子發泄。一而再、再而三地連續熬夜,結果最後一次光著身子倒在一絲不著的娘子肚腹上麵,就這樣一命嗚呼矣哉。老人們說,他是因為勞累過度縱欲過度造成脫陽而死的。漢子的死,給山裏的男人們留下了說不完的笑料。當然,也讓他們受到警醒。
李彩梅也和別的女人一樣,渴望丈夫的歸來。但是,鎮上的女人陸陸續續地走了,隻還剩下她和肖英,當然還有孩子們。她看見肖英沒有想離開的樣子,依然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鎮口外麵的山路,想上前和肖英搭訕幾句,可是她又害怕把對方的思緒攪亂了,更主要的是她覺得自己沒臉去和肖英交談。否則,等會兒她又以為自己把心思想到邪門歪道上去。
就在兩個女人等得憔悴不安的時候,她們所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暗朦朦的山路了。三個身影一搖一動,走路的姿態雖然各不一樣,他們的說話聲漸漸地聽得清楚了,人影越來越近了。
阿杏擺脫肖英的手,飛步迎上去,歡叫道:“爸,家才哥!”
與此同時,小芹和小牛姐弟倆也快步上前,共同喊道:“阿爸!”接著,小芹在黑暗中看見肩胛上搭著一件布褂子的楊家才,勾下頭,靦腆地對他說:“阿才,你也回來啦!”
楊家才答應一聲:“噢,小芹,你在這兒等你阿爸呀!”
小芹輕輕地“嗯”一聲。
待他們走近了,肖英和李彩梅才不約而同地走過去。末了,她倆竟異口同聲地說出相同的話語來:“總算把你等回來了,我還以為你還要在山裏加班加點呢。”
結果,楊厚實和覃七哥也作出同樣的回答:“噢,我們見身上太髒了,方才到村邊那張水塘隨隨便便洗了一遍手腳,抹了一把臉,回家後省得多用一盆水。”
晚風習習,把山鄉的男人們女人們的勞累困倦吹跑了,各家各戶有說有笑地歡度難得團聚的夏夜。
高大的苦楝樹,茂密的葉子在晚風拂動下,沙沙作響,成熟的苦楝子不時脫落下來。狹窄低矮的屋子裏,黯淡的燈光從被煙火熏黑半截的煤油燈玻璃罩透映出來。肖英坐在門口旁,手持一把蒲葉扇驅趕叮在腳背上的蚊子。阿杏也坐在她身邊,儼然一對母女倆。她們一邊納涼,一邊看正在吃晚飯的楊厚實和家才。
傍晚的時候,阿杏就再三對肖英說,今天晚上不管怎麼樣,她和阿爸的事情一定要明朗化,不能再像過去那樣若合若離或者貌合神離的樣子。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既然雙方心裏相互傾愛,為什麼就不能盡快地結合在一塊呢。不然,雙方再這樣痛苦地折磨自己的感情,不如趁早分手各奔東西。
話是這樣說,但是真正做起來就不那麼簡單了,誰也不知道交談後會有什麼樣的結局。等到楊厚實吃飽飯,洗幹淨澡後,阿杏果真大膽地開始實行她原先預訂的計劃。她首先打破一個少女天生的羞澀感,直截了當地對繼父說:“阿爸,你過來坐一下,我和阿英姨有話要跟你說。”
楊厚實頭一回看見阿杏這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先是愣怔一下,繼而納悶地問:“阿杏,你和阿英姨有急事麼?”
楊厚實老老實實過去,在她們的對麵坐下,然後將兩道疑惑的目光停落在女兒那雙睜亮的眼睛上。他心裏反複自忖道:阿杏今晚怎麼啦?看她的神態,聽她的語氣,好像她不是一個16歲的女孩子,而是一個長大成熟了的二十多歲的姑娘,正準備要和他擲重地商量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情。這到底是一件什麼事情呢?
還未等楊厚實猜測明白,阿杏已經開口了:“阿爸,你今晚要當著女兒的麵,如果你願意把我當作你的親女兒的話,那你就從內心裏好好回答女兒阿杏的問話……”
楊厚實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阿杏那雙深邃的眼睛,企圖從她的那兩顆黑亮如漆的瞳孔後麵探索出一個美妙的奧秘。月光下,她的眼睛如兩汪清澈透明的泉眼,炯炯有神,看見她,當年方嫂向她求愛的神態活生生地複活在他眼前。窮人的孩子最懂事,窮人的孩子最知情。聽阿杏現在的語調口氣非同尋常,他不由屏住了呼吸,一字不漏地聽她說下去:“……阿英姨待我和家才哥勝似我媽。她心地善良,人長得秀美,阿爸你難道沒理解阿英姨的心麼?她的心和白玉一般純潔,她的情如清泉一般透澈,你為什麼就不能拿出男子漢的氣質來,對待一個女人的愛情。畏畏縮縮,窩窩囊囊,真不知道你是如何做男人的。
“每個人都有享受生理和心理生活的權利,阿英姨是個正常的女人,她為什麼在感情方麵偏偏要受到你的折磨?你這樣絕情絕義,你不覺得太過分了麼?以前,我年幼無知,不懂男人和女人之間事,如今,我已經不小了,每天看到阿英姨孤身隻影,我都替她感到痛苦和哀傷。
“阿爸,你應該多想想自己的不是,你以為這樣做,就是真的尊重我親生阿媽生前的感情嗎?不,我認為決不是!如果阿媽的在天之靈懂得你這樣無情無義的舉動,她肯定會生氣的,甚至遣責你的。
“當年,我的親身父親不幸去世了,阿媽為了生活有個依靠,勇敢地追求你。如今,阿英姨為了在感情生活上有個依托,也同樣在苦苦地追求你,等待著你,而你的冷漠的心簡直就是一塊頑固不化的石頭。你知道嗎,你這是用感情的石頭狠狠地砸在阿英姨的心坎上,把她的心幾乎砸出血來了啊……”
阿杏的話如同開閘的洪水,越湧越多,滔滔話語,一瀉千丈,止都止不住。
阿杏說的語氣越來越凝重,楊厚實也越來越感到驚異。他跟她生活快10年了,第一次聽到她一口氣說出這麼多的話,而且頭頭是道,句句在理。他第一次看到她用這種凝重的眼神來正視他,仿佛她不是和他商量事情,而是奉承一起神聖的重要使命前來同他談判,並且非要他直接回答不可。
否則,她將可能永遠不饒恕他,甚至會責怪他一輩子,怨恨他一輩子。因此,他不得不把自己的目光正正地投落在她的臉上,不是臉上,而是投落在她的炯炯逼人的眼睛上。他似乎感覺到阿杏的兩隻瞳孔發出一束束灼熱的火焰。
“……我問你,阿英姨好不好?”阿杏的語音嘎然而止,屋裏的氣氛頓時靜寂下來,仿佛空氣凝結不動了。
坐在楊厚實跟前的肖英懷著一種難以言狀的複雜的心情靜靜地望著他,她期冀著今晚發生讓她等待了許久日子的甜蜜的希望。正是這種時而隱藏時而顯現的甜蜜的希望支持了她的生活,穩住了她的人生支撐點。
楊厚實緩緩地把目光轉移到肖英的臉上。這時,他仿佛是第一次發現她像一尊月光下的美神,淡淡月色籠罩著她。她絲紋不動,唯有兩點光澤從嫵媚的眸子後麵投映在他的眼睛裏。他從她的目光裏看到了她的期冀,也看到了一絲隱隱約約的哀愁和憂鬱。
這個憨實忠厚的挖煤漢子,內心受到了震撼,以前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正是由於不是女兒卻勝似親生女兒阿杏的眼神和表情以及她方才的言辭產生出來的。
他想,阿杏已經不是一個不喑世事的女孩子,她開始長大了。這些日子,她肯定和肖英商定了什麼,當然,這是明擺著的事,就是他和肖英之間關係的事情,這是很清楚的。既然阿杏這孩子開始過問和關心他和肖英的事,自己還有什麼理由要瞞住孩子們呢?還有什麼理由要違背自己內心真摯的感情呢?於是,他略思片刻,順著阿杏的問話囁嚅道:“肖英阿姨很好啊!”
語音很輕,可是在肖英聽來,卻顯得很重很重,仿佛如洪鍾那般宏亮、清晰,久久地在她的耳膜內震響、回蕩。她的心忍不住濡熱起來。
阿杏卻沒有顯出半點激動的樣子,她依然窮追不舍地連聲說下去:“你別光知道說好。這些年來,阿英姨為了得到你的愛,她一直苦苦地等著,苦苦地熬著,不管別人怎麼議論她、誹謗她,甚至往她身上潑髒水,她一直都忍受住了。
“有多少個夜晚,她都是以淚洗臉熬到天亮的,你知道嗎,她內心浸泡著多少痛苦啊!為了得到你一片真誠的心,她把一個女人的精力、青春和美麗都耗在了你的身上,而你卻如同冷血動物那樣不聞不動,不理不睬,你無情地把阿英姨的青春年華幾乎白白耗盡了。
“你發現不,她昔日滿頭的青絲不知不覺生出了好些白發,她光滑如水的臉麵不知不覺地爬出了幾道皺紋,這些都是為了等你而付出的代價啊!阿爸,你難道還要阿英姨付出多少代價才肯接受她的一片愛、一片真情呀?”
肖英聽著聽著,早已被阿杏的話兒感動得忍不住嚶嚶唏噓起來,淚水衝出眼眶,簌簌淌下來。於是,她把阿杏拉往自己激動得起伏不止的胸懷裏,撫摸她的頭發,泣不成聲地勸道:“阿杏,我的好孩子。你別怪你阿爸了,他有他的苦衷,阿英姨就是熬到滿頭白發,我也不會怨怪他啊!”
肖英臉上的淚水冰涼涼地滴落在阿杏的麵頰上。阿杏伸出手去,同情地拭去她臉龐上的淚珠,一副欲哭的樣子,感觸萬千地說:“阿英姨,你的命太苦了,做女人為什麼這樣難啊?”
呆坐在旁邊的家才也被阿杏的話兒打動了,更被阿英姨的傷感揪住了心頭。於是,他開口了,勸道:“阿爸,你這樣淡漠無情地對待阿英姨,也太過於殘酷了吧。你不該這般痛苦地折磨阿英姨,一個男人在精神上感情上折磨一個深深愛戀著他的女人,比用刀子傷害對方的身體還要深重幾十倍。
“阿爸,我也勸你,好好聽阿杏的話,阿杏說的沒有半點差錯。說實在的,我也不希望你就這樣孤單生活下去。自從我媽死後,全靠阿英姨把我和阿杏拉扯長大成為,她為我們吃了多少苦,為我們這個家耗盡了多少心血呀,我們這間屋子難道就不能容留她成為真正的女主人嗎?!阿爸,你就聽聽我們的話吧,我和妹妹都需要再有一個新阿媽啊!”
肖英更激動了,她有伸出一條胳膊,一把將家才的頭攬在自己的懷抱裏,哽咽道說:“孩子,我的好孩子,不管你們阿爸怎麼對我,你們都是我的好孩子,我願做你們的好阿媽,啊!”
融融話語,如一陣陣春風,融化了固結在楊厚實心中的冰塊,他來不及反省自己過去幾年中的行為是對還是錯,他胸中固執的冰塊在孩子們的感情衝撞下,破裂了、粉碎了,漸漸融解了,化為一泓渙渙春水。他伸過手去,動情地用手背輕輕拭去掛在肖英眼角和鼻冀兩側的淚珠,內疚地說:“阿英,我真不是個男人,你現在就痛痛快快地罵我一頓吧!”
肖英鬆開攬住阿杏、家才的手,轉而撲在楊厚實的情裏,泣不成聲:“楊大哥,你不要這樣,我不怪你……”
阿杏和家才第一次看到他們兩個大人抱在一起,心裏感到很高興,繼而又覺得他們再呆在屋裏會影響到兩個大人交流感情。於是,阿杏閃動著慧黠的目光,對家才說:“哥,我們走吧。”
楊家才這時恍然大悟。他牽起阿杏的手,轉而對楊厚實說:“爸,今晚我和阿杏到阿英姨那邊的屋子過夜,你們好好聊聊。”
沒等楊厚實和肖英回話,異胞兄妹倆欣喜地閃出門外,好讓兩個大人今夜呆在一塊兒敘說一下壓抑在心中的許多話兒。為了成人之美,讓他們尊重的父親和阿英姨喜結連理,阿杏和楊家才盡了最大的努力,看來今晚總算如願以嚐了。
看著懂事而俏皮的兩個孩子飛快的背影,楊厚實心頭湧出一股說不出是興奮還是負疚的複雜的感歎。唉,孩子們真的長大了,他們再也不是年幼無知的童真了。
當然,最值得令肖英感到甚至使她今生今世都難以忘懷的是阿杏那張伶牙俐齒的嘴巴。沒想到,自己苦苦等待了6年時光的感情之夢,一直殘缺難圓,而今晚阿杏隻說不到半個時辰,就把楊厚實胸中那顆冷酷的心給說動了,父女之情畢竟是任何事物都無法替代的。雖然阿杏不是楊厚實的親生骨肉,但畢竟是血濃於水,情濃於血啊!
楊厚實輕輕支起肖英的頭,用粗糙厚實的手替她拭去眼角上的點點淚珠,愧疚地說:“阿英,我耽誤了你好多年華,真的對不住你啊!”
肖英連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你別說了,讓過去的都過去吧。在生活上,真誠純潔的愛情永遠是年輕的,不管我們是50歲,還是60歲、70歲,隻要生活在一塊,都是幸福美滿的。”
“阿英,你的心真是太善良啦!”楊厚實激動不已,又一次把女人摟在懷裏。淡淡的月光如水銀一般瀉在他們身上,夜色太美了。
鎮上,偶爾傳來幾聲單調的犬吠。肖英靜靜地依偎在楊厚實寬厚結實的胸脯上,任由漢子粗大的鼻息噴在她的側臉和耳際。她感到他的呼吸有一種灼人的熱浪,她喜歡這種熱浪緩緩地掠過她的肌膚。
不知過了多久,肖英從楊厚實的懷抱中掙開站起來,說:“楊大哥,夜已經深了,你又勞累了一天,我們上床睡覺吧。”
“唔!”楊厚實答應一聲。
這一聲,肖英企盼了好久啊!為了盼望這個甜蜜美妙的夜晚,她不怕鎮上的長舌婦人咬爛舌頭,不怕世俗小人鄙視的白眼,她忍辱了欲流不盡的哀傷的淚水。現在,她終於等到了,她終於聽到了,她相信身邊的男人不會再誆騙她,不會是一時的感情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