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意外的“晚餐”(2 / 3)

門鈴突然響了。早上8:30,是訪客,還是忘記帶門卡的同事?燕子沒理會。可門鈴又響,一聲連著一聲,急不可待。燕子抬頭四望,辦公大廳裏空無一人。燕子起身朝前廳走去。

燕子轉出走廊,一眼看見公司玻璃大門外的男人。

燕子渾身一抖,仿佛被人迎麵重重一擊!一瞬間,她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凝結成了冰。門外的男人也看見了燕子,也瞬間凝固了。

冰雪漸漸消融。燕子眼前模糊一片。

4

“賣給我一半兒,成嗎?”

這是八年前的某個冬夜,在芝加哥某粵菜館的廚房裏,那高個子男生對燕子講的第一句話。

那是個格外繁忙的夜晚。飯館老板給燕子一盆大蝦,讓她立刻把它們洗幹淨。蝦一個勁兒地跳,好像專門要欺負北方長大的孩子。燕子慌忙擰開水龍頭。沒過多久,蝦不跳了,渾身通紅。燕子這才想起用手試試水溫。

老板指著燕子的鼻尖,用廣東話大聲罵街。廚房裏有人在竊竊地笑。燕子用力咬住嘴唇。她不能當著他們流淚。她力氣不夠大,不會說廣東話,不認識鱸魚或者芥藍。沒人知道她的手曾經做過眼科手術,隻當它們刷碗洗菜尚且不合格。燕子不能在乎這些,她需要每晚20美金的收入,她得交房費和學費。燕子抬起頭,用清晰而標準的普通話宣布:“這一盆蝦,我都買了!”

老板大吃一驚:“你知道這蝦多少錢一磅買回來的?”

“我不稀罕知道。反正這蝦我都買下了,錢從工資裏扣就好。”

眾人偷偷看著燕子,好像今天才認識她。老板走後,有人小聲說:“你真強!你好酷,好像那個叫王菲的女歌手!”燕子低頭繼續洗她的碗,直到那個高個子男生默默地來到她身邊,用地道的普通話低聲問:“賣給我一半兒,成嗎?”

燕子鼻子一酸。她都算不上認識他。她扭頭背對他,捋起落在腮畔的散發:“不用。”

他卻不知趣地堅持:“賣給我吧,明晚我請人吃飯,本來想從店裏買的,現在隻能跟你買了。”

燕子不由得停下手裏的活兒。他二十三四歲,瘦高個子,寬肩膀,穿著白襯衫和黑馬甲。那是侍者的製服,意味著收取小費的資格。他有一張英俊的古銅色的臉。燕子扭開臉。廚房裏有人在偷看他們。燕子沒好氣地把那盆蝦用腳一踢:“都拿走吧!”

那天夜裏,他開車把燕子送回家。在執著的要求下,燕子勉為其難地答應了。那是一段徒步40分鍾的路程,雪後的人行道冰冷濕滑。對於筋疲力盡的打工妹而言,那段路其實很辛苦。

他的舊雪佛蘭隻用了十分鍾,漫長的十分鍾。

他說他叫高翔,山西人,25歲,在芝加哥大學商學院讀碩士。她也告訴他自己的姓名,算是盡搭車人的義務:她叫謝燕,北京人。她沒提學校,和芝大相比,不值一提。

“燕子。”高翔說。

燕子心中一酸。很久沒聽到過“燕子”二字了。她說:“我不是燕子,我又不是一隻鳥兒。”

從那以後,每晚11點,舊雪佛蘭準時出現在餐廳後門外,高翔則準時出現在覆蓋著薄雪的人行道上。盡管他每周隻打一天工。他是公費留學生,國家負擔一切。打工原本是為了豐富經曆,為未來的仕途添一些談資。

他們起先聊得並不多,到後來無話不談。雪佛蘭停在燕子公寓樓下,四周是漆黑空曠的街道。車裏彌漫著頹廢的歌聲:忽然之間,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麼都沒有。燕子跳下車,一陣風似的跑進公寓樓。

他則靜靜地坐在車裏。等她的窗戶亮了,他才發動引擎。

某天晚上,他突然說:“去我那兒坐坐吧!”

“為什麼?”

“過了聖誕節,我就快畢業了。”

公費生畢業要回國。可美國又有什麼好?這裏對燕子來說,原本沒什麼可留戀的。她半開玩笑地問他:“著急回國了?想你女朋友了?”

他卻沉默了。

燕子有種不祥的預感:“大男人還害臊?你女朋友漂亮嗎?”

“沒你漂亮。”

那四個字,燕子終生難忘。

“我不能去你那兒。你女朋友會誤會的。”燕子喃喃著,扭頭去看窗外。一片雪花,輕輕飄落在窗玻璃上,漸漸地融化。

他把車開進街邊的加油站。雪大了起來,而且起了風,街上空無一人。他下車去操作自助加油機,雪花很快就把他變成了聖誕老人。燕子討厭聖誕,她更討厭自己。

突然一陣嘈雜。幾個黑乎乎的影子朝著車子奔跑過來。燕子立刻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這在深夜的芝加哥並不算稀奇。高翔伸手去拉門把手,門卻沒開。他猛敲車窗玻璃,燕子慌忙撲向車門。門猛地開了,冰冷的風一下子湧到燕子臉上。高翔一頭紮進車裏,她沒來得及躲閃,他的羽絨服包住她的臉。羽絨服冰涼,他的身體滾燙。

車門“砰”地關閉,發動機聲嘶力竭。燕子想坐直身體,高翔卻用力把她拉回自己懷裏。“嘭”的一聲巨響,她的脖頸一陣冰涼。就在此刻,車子如脫韁野馬般飛馳而出。他強壯的臂膀,緊緊把她裹在懷裏。

車子不知疾馳了多久,才漸漸減慢速度。燕子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刺骨的寒風立刻吹到她臉上。他那一側的車窗碎了,窗外是向後疾馳的夜。

“虧了他們沒槍!”他的聲音微微打顫,口中冒出大團的白氣。他咽一口唾沫,故作輕鬆地笑:“媽的,鐵棍子能扔這麼遠!”

“你沒事兒吧?”燕子的聲音也在發顫。

“沒事。”他扭頭衝她一笑。

“呀!你流血了!頭上!”

“沒事!”他連忙把頭擺正,用右臉對著她。

“給我看看!”

他們口中的白氣混作一團,浮在四目之間。

“真的沒事!”

燕子不再堅持。他額頭怎樣,是他女朋友該關心的。

車子終於停穩了。燕子一聲不吭地下車,默默走向公寓樓的大門。幾步之後,她又轉身跑了回來,在雪地上踩出一串淩亂的腳印。

燕子繞到車子另一側。高翔的左臉赤裸在她眼前。兩道很長的血跡,一直從額角延伸到下巴。在車玻璃被擊碎的瞬間,他用自己的身體做了掩體。

燕子沉默著拉開車門。高翔順從地下車,默默地跟著她,像個非常聽話的小孩子。燕子把他領進自己的房間,取出酒精、碘酒和消毒棉球。她在盡醫生的職責,他卻並不需要醫生。棉球到達太陽穴的時候,他一把把她拉進懷裏。

她並沒有掙紮,抬手撫摸他的臉,指尖輕輕滑過那條凝固的血跡。

天亮之前,四周格外漆黑。燕子什麼都不知道,隻知道他的身體滾燙如火。就在最恍惚的一刻,他在她耳邊呢喃:“燕子,讓我留下吧,永遠留在你身邊。”

熱氣貫穿燕子的耳垂。燕子卻突然清醒過來,一把推開他,坐直了身子,扭亮了燈,炯炯地看著他:“你留下吧,永遠留在我身邊。”

燈光很刺眼。他也清醒過來,把頭深深埋進胳膊裏:“我出國的名額,是她爸給弄的。”

他飽滿的肩膀,閃爍著古銅色的光。燕子抓起他的衣服扔給他:“走吧。咱們以後別見了。”

第二天晚上,他果然沒在餐館門外出現。

燕子已經很久沒獨自走在芝加哥深夜的大街上了。她心裏並不害怕,甚至盼望有人來搶劫,朝她胸口捅上一刀。她若悄然地死在大街上,他將再也見不到她。她並非他的女朋友,她死不死都無所謂。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出現了。燕子托人介紹其他的餐廳。可她的顧慮是多餘的。他已經把飯館的工作辭了。

兩個月後的某個深夜,燕子卻又見到高翔。

他穿著襯衫和牛仔褲,站在覆蓋著薄雪的人行道上。她本想不搭理他,他卻主動走上前來:“送你回家吧。”

“為什麼?”

“下雪了。”

“已經下了一個冬天了,春天就要來了。”

“我等不到春天了。明天我就要回國了。”

他漫無目的地把車向著一個方向開下去。直到再也無路可走,眼前變成一片無際的黑暗。沒有燈光,沒有希望,隻有歌聲:

如果這天地最終會消失,不想一路走來珍惜的回憶,沒有你。

他突然轉過身來抱住她。

她沒有反抗,也並不配合。她就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任由他炙熱的嘴唇劃過臉和脖子。她沒有流淚。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明白,在最傷心的時候,淚水未必會流下來。

東方出現第一道白光。眼前那片黑暗,化作無邊的湖水。

密歇根湖,冰冷如鏡。

他送她回到家。城市依然沉浸在拂曉的靜寂裏。

燕子平靜地道別,上樓走進狹小的公寓,默默坐在床頭,始終沒有擰亮台燈。她想他看不見燈光,也許會跑上樓來。可他果真上來了,又能改變什麼?她不該讓他為難的。她於是伸手去按燈的開關。然而就在手指將要觸到開關的一刻,她聽見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她抽回手,趴倒在床上。再也沒有開燈的必要。清晨的陽光正透入房間。房間狹小如一副棺木,把她永遠埋葬了。

天大亮的時候,電話急促地響起來。燕子從未入睡,卻仿佛突然從夢中驚醒。她一把抓起聽筒,卻聽見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的聲音,講著蹩腳的普通話:“是謝小姐嗎?我姓譚,是大湖海鮮的經理。您是不是要找一份餐館的工作?”

燕子應了一聲“是的”,心想還是換一個餐廳吧,如此才能徹底把以前遺忘。燕子抬頭看看窗外。街邊的積雪消失了,春天果然快要來了。他們這一生都不會再見了。

然而八年之後,他卻站在她麵前。他們之間,僅隔著一扇透明的玻璃大門。

5

電梯門尚未完全打開,Linda就迫不及待地側身鑽出來。

Linda本打算八點二十分到公司,比會計公司的人提前十分鍾。可她剛從地鐵裏鑽出來,立刻接到Steve的電話,叫她去買一杯咖啡。國貿星巴克的不行,要嘉裏中心的。從國貿到嘉裏中心,步行起碼十分鍾。就算要走一個小時,Linda也決不怠慢。Steve的話是最高指示,不論那指示有沒有道理。Steve難得直接給她任何指示。

大老板不能得罪,本職工作也不能耽誤,這是外企白領的法則。Linda拿著咖啡,往公司一路狂奔。讓客人等在門外,那是前台玩忽職守,因為別人不知她有最高指示。同事的閑話不會標注日期和時間,一旦傳入老板耳朵,她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可今天她還是遲了一步。Linda一走出電梯,就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妙。會計公司的人已經進了前廳,和Yan說著什麼。

Linda還沒摸清Yan的底細,年齡背景和動機都是未知數。Linda不相信表麵現象:一個初級調查師,月薪不過五六千,卻穿著三葉草的運動裝,足蹬Gucci的運動鞋。看上去雖然低調,實則價格不菲。長得漂亮並不稀奇,難得的是氣質。反正男同事沒人討厭她,包括至今未婚的Steve。Linda雖然不是調查師,觀察能力卻超一流,尤其是男人對女人的眼神。這位審計公司的高先生莫非也對Yan神魂顛倒?兩人見麵才幾分鍾?Yan果然有本事,表情竟像情竇初開的中學生。為了一個會計公司的小經理,有必要嗎?

說來也奇怪:工商局今年為何破例推薦會計公司來做審計?而且還偏偏推薦了一家從沒聽說過的小公司?Steve居然就接受了。真是一年比一年摳門兒。年底評級快到了,估計今年薪水漲不了多少。

Linda的腦子就像超級計算機,不過幾秒時間,事件和跨度已超乎想象。推開大門時,Linda早已胸有成竹。倒是前廳裏的一男一女,略顯驚慌失措。

“是高先生嗎?太對不起了,我遲到了!這位是我同事,她叫Yan,你們已經認識了吧?”

高翔的臉上瞬間堆滿笑容。他從西服口袋裏掏出兩張名片。燕子如夢初醒,趕忙接過名片。

正在此時,大老板Steve推門走出來。

燕子連忙轉身走進公司。借著玻璃門的反射,她看見高翔和Steve握手寒暄,高翔的笑容憔悴而虛偽。他是真的虛偽?或者隻是她的成見?八年前的情景再次浮現在她腦海:他把頭深深埋進胳膊裏:“我出國的名額,是她爸給弄的。”哪個男人不虛偽?燕子這樣安慰自己,心中卻愈發的起伏不定。

Steve的聲音傳進走廊裏:“Linda,高先生這幾天就坐在會議室裏。高先生,這幾天要辛苦你了!”

“沒有沒有!應該的應該的,謝謝謝謝……”

高翔確實有些虛偽,也許當年就是如此。隻不過燕子並沒看出來。燕子加快腳步,心思卻好像仍留在前廳裏。他要在會議室裏待幾天?難道從現在開始,又要天天見麵?

燕子心事重重地走進辦公大廳。一抬頭,Tina叉腰站在眼前,頭頂盛開著噴泉:“你行啊你!請客請客!就今天中午,千萬別想賴賬!”

6

國貿的員工食堂在地下二層。

燕子本打算找個好點的餐館,Tina偏說想喝食堂的玉米粥。燕子知道Tina不想讓她破費,這大廈裏除了員工食堂找不到老百姓能天天承受的餐廳。其實員工食堂也沒什麼不好,每人12元,主食和涼菜管飽。燕子平時注意飲食,今天卻想大吃一頓。

會議室的門關著,燕子快步走過。高翔早成了別人的丈夫,她不是早就已經把他忘掉了?就算記憶也會像癌瘤一樣複發,她也得再次狠心動個手術。她是來上班的,不是來懷舊的。她的腦子裏就隻該有大同永鑫和香港怡樂。她把他的名片塞到鍵盤底下去了。其實應該扔進垃圾桶裏的。

員工食堂裏滿滿的人。燕子和Tina並排坐定了,Tina的問題立刻連珠炮似的發射出來:“快說,你怎麼把老板搞定的?上班才幾個月,就能當上Case Manager?你以前到底是幹啥的?真的沒幹過調查?你以前不會是CIA吧?”

Tina眼睛瞪得溜圓,隨時有掉出眼眶的危險。燕子微笑道:“我以前還是克格勃呢!鬼知道為了什麼。”

“我看啊,嗬嗬……”Tina欲言又止。燕子故意不接下茬。她知道Tina憋不住。

“Steve剛才跟我解釋了半天,弄得我都特別扭,就跟我真有多眼紅似的,不過,嗬嗬,我可真的眼紅呢!”Tina伸伸舌頭,顧盼神飛地說,“Steve可把你誇了個溜夠。說你英語好,心細,吃苦耐勞,讓我多跟你學。說得就跟我整天遲到早退似的。”

燕子自嘲地笑了笑。她並不十分相信Tina。Steve才不是善於誇人的人,更不要說誇燕子,一個剛剛入行的新手。

“嘿!你還不信是怎麼著?”

“怎麼聽上去不像Steve說的,倒像是你說的?”

“我騙你幹嗎?Steve就是這意思,真是的,還非得把原話背出來,好讓你美?”

“別說,千萬別說。”燕子低頭吃飯。

“嘿,你今兒怎麼這麼蔫兒啊,是不是哪兒不舒服?還是表麵假裝低調,心裏正可勁兒偷著樂呢?”Tina好像心理醫生似的盯著燕子。

“三周交報告,正擔心呢!”燕子找了個借口。也確實如此。大同永鑫的檔案已經向渠道服務商訂購了,香港證交所的數據正在查,媒體調查也得抓緊開始。還有很多事要做,每分鍾都不能浪費。公司卻突然變成了令人忐忑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