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Tina一聲長歎,“我要是你,這會兒都美死了!你說我怎麼就這麼倒黴呢?其實我還真沒雄心壯誌,就想當個高級調查師,有機會能去做實地調查,或者去臥底,或者跟蹤,那多有意思!”
Tina雙眼忽明忽暗,仿佛閃爍的鐵路信號燈。燕子悶頭吃飯。Tina的老生常談,她已聽過一百回了。食堂裏年輕人真多,二十三四歲,穿著商場或物業公司的製服,無論穿什麼都活力四射。高級“金領”們一身名牌,在高級咖啡廳裏吃一百塊一份的午餐,麵色黯淡,疲憊不堪。歲月帶來了什麼,又帶走了什麼?穿不完的高級時裝,數不盡的名包名表,如今都被她打入冷宮了。
“嘿!看!”Tina用胳膊肘輕碰燕子,壓著嗓子詭秘地說,“別回頭!看這個!”
Tina把手機立在桌上,攝像頭朝向背後,萬分神秘地問:“看見了嗎?那個男的?就那個,胖子,留寸頭的?”
哢嚓一聲,手機上的畫麵定了格。
“他怎麼了?”
“他在跟蹤咱們!估計不止他一個!”
“跟蹤咱們?”燕子大吃一驚。
“噓!小聲點兒!別看我。看你自己的盤子!繼續吃,別停下!”Tina對著筷子說話,好像作法的女巫。
“幹嗎跟蹤咱們?”
“這還用問?抓你做線人唄!GRE的秘密多了去了!”
“那怎麼辦?”燕子後脖頸子發緊,好像發膠噴錯了地方。
“繼續吃!再吃五分鍾,然後站起來走人!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現!明白嗎?”
五分鍾可真不算短,足以令人消化不良。Tina終於站起身,大搖大擺地往外走:“跟我聊天!笑一笑!快!”
燕子挽住Tina的胳膊。不慌是不可能的,燕子力求表麵不動聲色。但事到眼前,坦然邁步已變成艱巨的任務。再加上Tina故意發出的兩聲嘹亮的笑,好像缺乏演技的話劇演員。燕子反倒嚇了一跳。
兩人走出食堂,還好一切太平。燕子和Tina走進電梯,電梯裏隻有她們兩個人。
電梯啟動。一層,二層,速度越來越快。燕子微微鬆了一口氣,Tina卻又神色緊張,抬頭向著電梯頂部巡視。燕子的心立刻又懸了起來:“怎麼了?”
“希望不會停!停了就完蛋了!”
“電梯會停?”
“那可說不定。對他們,這是雕蟲小技!”
一個封閉的大鐵盒子,哪兒都沒有出路。電影裏曾有的情節:深夜的公寓樓,電梯突然停在兩層之間。螺絲釘鬆動了。燕子抬頭緊盯著電梯頂,大氣也不敢出。可螺絲釘都在哪兒呢?
電梯卻果真忽的一下子停住了!
Tina一把抓住燕子的胳膊。燕子跟著一個趔趄,不禁叫出聲來。
螺絲卻並沒鬆。電梯門自動打開了——安全抵達38層。門外有個瘦高的男人,穿著西裝,腋下夾著公文包,手裏攥著手機。是高翔。
高翔看見燕子,微微一怔,嘴卻沒停:“王總,您別著急!文件我已經讓小蔡送來了,拿到文件我就出發,20分鍾準到!”
7
嚴格來說,高翔的會計公司就隻有兩名正式員工——高翔和小蔡。高翔是總裁兼經理,小蔡是會計師兼秘書。
小蔡大學畢業之後,沒能實現進入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的理想,不過跟著高總也能學不少東西。別人的公司搶客戶,高總的公司卻挑客戶。不用登廣告,客戶就排隊。
當今的社會,有人憑技術,有人憑關係,高總兩者兼備。小蔡佩服的人不多,但對高總五體投地。任何賬務問題,隻要高總出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因為有本事,才需要挑客戶。高總雖是孫悟空,卻不是如來佛。孫悟空什麼都辦得到,隻要如來秋後不追究。高總說過:“搞定並不難,隻怕留後患——不是什麼錢都能掙的。”
比如外企,高總就從來不接。外企死板,喜歡較真兒。又要你辦事,又不許請客送禮。美國公司尤其麻煩。美國政府有條“海外反腐敗法”,不論請客還是送禮,超過50美元就算行賄。想要辦成事,簡直是天方夜譚。高總絕不接美國公司,GRE是個例外。
GRE是王總介紹的。凡是王總介紹的客戶,高總絕沒一個“不”字。GRE的賬務的確有點問題,不然也不會換掉普華用高總。其實對高總而言,那隻是小事一樁,一個電話就能搞定,高總卻親自坐鎮GRE。王總的麵子實在是大。
王總是高總的大客戶,地位超過“上帝”。王總一個電話,高總決不怠慢。別說下午一點半,就算淩晨一點半,高總也照樣立刻行動。而且小蔡也得跟著行動——飛車把文件送到國貿樓下。高總在電話裏說:“一點四十,別讓我等!”
小蔡恨不得給自己的小豐田裝上風火輪。一點四十,小蔡正點到達國貿A座大門口。高總約會隻提前,不遲到。
今天卻有點反常。樓門口沒人,高總還沒下來。
8
燕子拉著Tina快步走出電梯。
燕子的臉色有點蒼白,心裏惶惶的。說不清是不是因為被跟蹤。高翔在場,不知是更安全,還是更危險。Tina卻偏偏丟下燕子去了洗手間。樓道裏突然就隻剩下兩人,一男一女,彼此別扭著。
燕子目光低垂,和高翔擦肩而過。她隻恨公司大門太遠,其實不過幾步之遙。
可她偏偏忘了帶公司的門卡。
燕子背對高翔,在公司門前磨蹭了片刻,聽見電梯門徐徐關閉。她鬆了一口氣,一回頭,高翔竟還站在原地,看著她。
燕子吃了一驚,忙把頭扭回來。身後卻響起皮鞋敲擊大理石地麵的聲音。一步一步,由遠而近。聲聲都像敲在她心髒上。
“用我的。好嗎?”高翔在她背後低語,門卡伸了過來。就像多少年前,他說:“賣給我一半兒,成嗎?”
燕子的眼圈兒發了紅,就像多少年前。
門禁“嘀”的一響,燕子立刻推開玻璃門,用了不少力氣,為的是讓高翔沒機會幫忙。還好他並沒跟進來。
“燕子!”
他卻在她背後輕聲呼喚。這兩個字太過鋒利,在她心中狠狠一戳。她並沒回頭,隻稍稍減緩了步子,手扶著玻璃門,為了不讓它關上。
“剛才有你一個包裹,秘書不在,我放在前台了……”
“謝謝。”她還是沒回頭。
“再見。”高翔的聲音有點沙啞。
燕子走向前台。玻璃門“啪”的一聲在她背後鎖上。她這才使勁兒吸了吸鼻子,把鼻涕和眼淚一股腦兒吞進肚子裏。
快遞是從芝加哥寄來的。包裹裏有一盒西洋參,還有一張賀卡。封麵很精致,裏麵的字跡卻似出自小學生之手:“保(煲)湯用,每天一粒。如果沒時間,滾水泡也可。”
賀卡很浪漫,內容很實際。
燕子丟下賀卡,用雙手撐著頭。一大半的座位還空著,同事們午休還沒回來。
燕子閉上眼。無可避免的,她看見漫天飛雪的芝加哥,深夜空曠的街道,無邊的大湖……一個滿臉風霜的老男人,捧著湯碗,滿身油膩地站在中餐館的後廚裏,偷偷摸摸地說:“阿燕!給!西洋參煲的湯,快點兒喝掉它,不要讓別人見到……”
燕子使勁兒揉揉眼。辦公大廳裏轉眼已坐滿了人,同事們就像從地板下瞬間冒出來的。隻有她身邊的位置還空著。
Tina!
燕子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奔跑出公司去。
9
老方中午帶了飯。
國貿的飯館貴得出奇,員工食堂也要12元一份。公司裏有微波爐,吃完午飯還能眯上一會兒。反正公司帶飯的人不多,小咖啡間裏沒幾個人。
不過今天老方沒睡午覺。他剛剛洗好飯盒,就被Steve叫進辦公室裏。
老方從Steve的辦公室出來,心想自己的推斷絕對正確——Yan在GRE果然大有前途。不到兩個月,電腦硬盤也拆了,實地調查也做了,如今居然成了項目經理。老方在GRE幹了十年,這麼快的提拔還是頭一回見。Yan的確機靈,工作刻苦也是有目共睹。英語寫作強不強老方不知道,既然在美國拿到博士,想必也不會太差。反正要說搞調查,她肯定還是嫩了點。不過項目經理也用不著幹什麼,裝模作樣地發號施令,然後再改一改報告,齊活兒。
老方看不起小屋裏那幫正副總監。隻要不上街,就不配拿調查公司的薪水。可如今世道變了,動不動就要提電腦和英語。大學裏的小屁孩兒誰不懂電腦和英語?難道他們都能當調查師?這個道理無論如何也說不通。Steve又提有效工時——每周五下午,GRE的調查師們都需填寫一份工作報告,彙報這周做了哪些項目,花了多少時間。由項目經理一一審核。如果報告裏填寫的工時與事實有出入,或者工作質量不高,又或者項目本身預算有限,報告裏所填的工時就會被項目經理壓縮。經審核後輸入公司係統的數據就叫有效工時,是GRE調查師績效考核最重要的數據,調查師們的命根子。
別人平均每周35小時的有效工時,老方上周隻有五小時。Steve雙手交叉,麵無表情地說:“老方,想想辦法,讓別人多給你點兒工作。不然到了年底,我可真沒辦法了。”
Steve有沒有辦法,老方心裏很清楚。能不能從別人那裏弄到工作,老方也很清楚。離年底還差一個月,擱誰也學不會電腦和英語。“晚餐”裏有他的名字,可那隻是個盡職調查,需不需要實地走訪還難說。除了實地調查,別的他也幹不了。而且,能不能從“晚餐”裏弄到有效工時,到頭來還是得問Steve。Steve才是真正的項目經理,Yan徒有虛名。起碼調查師的活兒還得她自己幹。就算要一步登天,也得先吃點苦頭,這也合情合理。好在還有Tina打下手,那也是個快下崗的主兒,給誰打下手都心甘情願。
老方瞄了一眼燕子和Tina的座位,居然還都空著。平時挺積極的兩個人,居然快兩點半了還沒回來。老方正琢磨著,燕子繃著臉走進大廳,Tina嬉皮笑臉地跟著。老方不禁撇了撇嘴:這個沒頭沒腦的傻姑娘。幹調查有什麼好?誰都要巴結著。
10
燕子一屁股坐回座位上,耷拉著臉不看Tina。她剛才把國貿找了個遍,Tina卻在哈根達斯裏吃冰激淩。
“Yan姐姐,我的好Yan姐姐!不要生氣了好不好?”Tina衝著燕子擠眉弄眼。
“你蒙我?”
“我怎麼蒙你啦?”
“跟蹤咱們的人呢?”
“哦,嗬嗬,被你看出來了。”Tina吐吐舌頭。
“剛才沒見你回來,我有多擔心你知道嗎?”燕子心裏躥火,不全是因為Tina。Tina隻是個調皮孩子,燕子知道自己有點兒反應過度。有同事往這邊看。燕子瞪著電腦屏幕不再言語。
Tina偷偷看一眼燕子,掏出手機一陣狂按。沒過幾秒鍾,燕子的手機就在衣兜裏振動。
“姐姐大人,饒了我吧,以後不敢了。”
燕子撲哧一笑。
“偏不饒,誰叫你自己偷偷去吃冰激淩!”
“好姐姐,饒了我吧,今晚我請客還不成嗎?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Tina手舞足蹈。燕子小聲問:“什麼好消息?”
“晚上再說,現在保密!”
燕子撇了撇嘴:“那就甭說了!”
Tina又吐了吐舌頭:“還生氣呢?”
燕子白了Tina一眼:“那是。剛才真嚇死我了!”
“沒想到你這麼好騙呢!就那個豬頭,那麼蠢,也能幹調查?”Tina嘻嘻笑。
燕子心想:可憐的胖子,不知眼皮會不會跳。
11
當天晚上,Tina在國貿附近一家小飯館請燕子吃飯。一來賠罪,二來宣布她的“好消息”。
“知道嗎?下周一一大早,我要跟Steve出去!”Tina兩眼閃閃發光,把原本昏暗的小飯館照亮了幾分。
“真的?太棒了!頭一回實地調查啊!”燕子知道這是Tina朝思暮想的。
“其實也不算實地調查,不過難度絕不亞於實地調查!”Tina眨眨眼,故弄玄虛,“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反欺詐!”
“是不是要保密?要保密就別告訴我。”燕子故意做出無所謂的樣子。Tina反倒更要忙不迭地往下說:“沒有沒有,跟你用不著保密。嗬嗬,這回是找嫌疑人談話。”
燕子心中一動。難道是徐濤那個案子?
“直接和嫌疑人談?是貪汙案?”
“真不愧為項目經理!一下子就猜中了!嗬嗬,是個房地產公司的財務處長,據說貪了好幾千萬!”
燕子暗暗點頭。她猜對了。燕子故意裝作充滿好奇地問:“拿到真憑實據了?”
“你真聰明!沒證據那不就打草驚蛇了!據說這證據來得還挺不容易。那位財務處長表麵特幹淨,沒有豪宅,沒有豪車,穿的用的比公司的小文員都不如。咱們把他查了個遍,一點兒證據沒有。客戶都急了,Steve隻好親自管理這個項目。Steve就是厲害,據說派了個高手,轉眼就把那處長的電腦硬盤給拿回來了。”
燕子心中隱隱一陣興奮。她知道那所謂的“高手”是誰,還知道“高手”跟財務處長一起在南太平洋看過星星。
“硬盤裏有什麼?”
“有那些往海外轉款的假合同底稿,還有百慕大公司的注冊信息和銀行賬號!那公司就登記在他自己名下,幾千萬資金都打進那個賬號了!”
“那不是人贓俱獲了。還審什麼?”
“當然得審了!贓款還沒拿回來呢!再說誰知道有沒有同夥。”
“也是。”燕子點點頭。徐濤不是等著和某個“領導”會麵呢?Tina為此還熬了通宵。不過她未必知道這是同一個項目。
“這種審訊可不容易!靠的是心理戰術。”Tina好像審訊專家一般,“就算你有證據,人家也未必老老實實認罪,老老實實把贓款交出來!咱又不是警察,沒有司法權力。他要真死不認賬,誰也不能把他關起來明天再審。隻要他一出公司大門,誰知道會不會攜款潛逃?”
“那幹嗎不直接報警?”
“家醜不可外揚唄!自己手下貪汙了好幾千萬,起碼也算瀆職吧?再說贓款還沒追回來,鬧得滿城風雨的,怎麼收拾?”
燕子點點頭:“所以,他們公司領導就請Steve去跟他談話,讓他認罪,交出贓款?”
“是啊。咱們公司也就隻有Steve幹得了這活兒。”
“你跟著他多去幾次,以後你就也能幹了。”燕子微微一笑,心中卻悵悵的。她知道Steve的厲害。徐濤看上去並不像壞人,斯斯文文,老實誠懇。而且,他那麼愛他的女兒丫丫。
“嘖嘖,要是那樣就好了!我是純粹跟班的。一句話不許說。我的任務就是觀察和記錄,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速記?”
“哈哈,那多落後啊!咱有錄音筆,還有微型攝像機!”Tina深吸一口氣,“不知到時候會不會出亂子!那家夥說不定會狗急跳牆!聽說以前就有人拔過刀子,不過據說一下子就被Steve製服了,看不出來吧?”
燕子點點頭。看不出來Steve會武功,更看不出徐濤會動刀子。
“他得坐多少年牢?”燕子關切地問。
“誰?哦,你說那財務處長?誰知道!弄不好得坐一輩子!”
燕子心中狠狠一沉。一輩子就這麼毀了。